季陇棠早上还在阳光透亮的别墅里,晚上就躺进了医院的病房里。
他对缪荣说有个电话要打,并不是工作电话,而是打给秦医生。
他问秦医生,有没有空的病床。
然后他等了十分钟,就等来了秦医生说可以腾出一间空病房的回复。
当下他就决定住院。
他不能继续待在别墅里,以那样的状态,再和那样深爱他的缪荣在一起。
他把自己送进医院,才总算放任自己将一直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
晚上入院,只有值班医生,像他这样的情况,值班医生只让护士给他抽了血,量了体温和血压,并转达了秦医生的一些话,比如要他尽量想些开心的事,或者定一个积极的目标和计划,可以是阶段性的,或者可修改的等等。
这些都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季陇棠不是第一次住院,也不是第一次听医嘱,他什么都知道,可很多时候是做不到。
如果那么容易就做得到,那么他早就应该痊愈了。
此刻他的情绪依旧低落。
他觉得自己是一团灰雾,会污染了那个光洁白净的人影,还有那个充满阳光的温暖的家。
季陇棠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脸上一片潮湿。
他又哭了。
这样的他,又怎么能留在缪荣的身边呢?
季陇棠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却不敢闭上眼。
病房里的灯一直亮着,他的眼睛也一直睁着。
就好像沉睡了多年的怕黑突然又复苏了似的。
若是今天他没有问缪荣发生过什么就好了。
那他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这对缪荣不公平。
他想。
事实上,他对缪荣一直不公平。
那个女孩出事之后,他被迫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稿子是母亲找人写的,他通读一遍,对着所有人说,他和缪荣只是恰好演了一部电影,现实中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喜欢的是女孩子。
这之后,《天赐》全网下架。
可是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天赐》是怎么来的。
那不仅仅是一部电影而已,那是缪荣用心刻画的一次与他相识的留影。
记者招待会之后,缪荣来找过自己一次,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的,母亲将女孩的惨状打听了出来,一一跟他描述了一遍,致使那一天他对缪荣避而不见。
后来他得知,缪荣曾经亲自去过医院探望女孩,并且用一大笔钱安抚了女孩以及女孩的家人。
理智上,受害者很清楚伤害与缪荣无关。
可是心理上,依然免不了会生出既定的关联来,正如他曾经真的痛恨过缪荣那样。
连他都这样了,更何况那个女孩。
现在的他对那个女孩有共情,惨遭虐待的时候,没有人来救他的时候,心中的怨恨就源源不断产生了。
缪荣后来又来找过他一次,那天季陇棠差点就要答应了。
那段时间他每晚都会做噩梦、失眠,现在他能确定母亲是故意的,故意将女孩受害后的照片陆续拿给他看,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和缪荣在一起所导致的后果。
除此之外,网上到处都是他和缪荣涂黑或者涂红叉的图片。
以至于他不得不切断与外界的所有关联。
而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有一点自闭的倾向了。
缪荣离开前来找他的那次,他不知道,母亲单方面将人拒在了门外,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而缪荣离开前还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可惜他还没看就被母亲删掉了,他也是后来才看到的。
那是一封告别信,里面写道:
对不起,但我还是喜欢你,我会等你,一直到——
未来你结婚的那一刻。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缪荣的这封信,他只是从母亲口中得知了缪荣出国的消息。
他只是“哦”了一声,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仿佛他们两个之间只要一个离开了,那件事就会慢慢淡下去,不再被人提及。
后来的大半年时间里他的情绪一直不好,母亲倒是不再逼他接拍电视剧了,还特地给他约了一部话剧。
可惜他没心情演,被导演骂得很惨,当天他就辞演了,这是第一次他对待工作态度不端正,也是唯一的一次。
这件事成了他和母亲吵架的导火索。
母亲不高兴他辞演,把一切都怪到《天赐》和缪荣头上,说要是没演过那本电影就好了。
她的语气里全都是对同性恋的歧视,说出来的话很难听,他本来没精力和母亲吵架,可惜母亲不肯遂他的愿,嘴里不断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一直就没停下来过,一句接着一句冒出来,没完没了,后来他实在没忍住,就回了嘴。
这一回嘴,使得单方面的抱怨和责骂立刻升级了。
他也越说越激动,索性将压抑多年的不满也一股脑儿地吐露了出来。
那次吵架堪比母子决裂。
当天晚上他就跑了出去。
他从来都是乖乖牌,非常听母亲的话,晚上从来都没有独自一个人出过门。
先前每次缪荣找他,他也都会在九点前准时回家,唯一一次偷溜出去,就是和缪荣大晚上去赛车场看比赛,偏偏是那一晚,发生的惨案。
老天大概是觉得他从小过得太顺利了,因此在他十六岁那年,降下了一连串的惩罚。
那晚他抱着刻意和母亲作对的念头,随便进了一间酒吧。
巧的是,他进的是同性恋酒吧。
里面群魔乱舞。
看得他有点想吐。
他开始自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他们里面的一份子。
他喝了很多酒,却又去厕所里吐掉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吐的时候,有人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闷棍。
他晕晕乎乎,并没有完全昏迷,就这样被拖到了后巷。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十分脸熟,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是曾经在视频里出现过的受害者的哥哥。
这之后,他被注射了一管针剂。
再后来,他经历了一生之中最黑暗最绝望的事。
疼痛并不是最害怕的,失去尊严才是最绝望的。
在那些人面前,他好像不是人,好像被剥夺了做人的资格。
以至于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害怕被人注视,反而是对着摄像机他才觉得自在,因为那不是活物,只是一台机器。
虽然他很清楚机器后面也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可那却比直接被人注视要好很多。
他完全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缪荣就守在他的病床边。
他不知道缪荣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对他来说,已经迟了。
他恨缪荣独自离开,让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虐待。
他在看见缪荣的同时挥开了他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冷冷地道: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同性,所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
缪荣听到这句话,脸色刷白,他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那一刻,他却生出了一种近似报复的快感。
他想,或许那个女孩在缪荣探望的时候,也出言伤害过他。
不过这种快感没能持续过一天,第二天,他的病房里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只在缪荣口中听到过的人,缪荣的小爸——
缪其深。
“你听一下这个。”他丢给自己一支录音笔。
那里面,录下的是他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的通话记录,内容让他错愕又震惊。
他终于知道,他所遭遇的一切,并不是非遭遇不可。
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找人跟着他。
他明明就可以获救的。
而缪荣是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回国的,他真的鞭长莫及。
他也的确是来迟了。
可他不是那个自己应该痛恨和出言伤害的人。
可惜伤害已经造成,他说“不想再见到你”,以至于缪荣回国后都还躲着他,不敢来见他。
也是那一天,他才看见了缪荣离开前发给他的那封邮件,以及曾经被母亲拒之门外的事实。
这些也不是缪荣要求他小爸做的,而是缪其深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事实的真相所以告诉他的。
在他十六岁这年的最后一天,他和母亲一起跨年,他给母亲敬酒,然后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新年愿望:
“妈妈,我会继续演戏,好好走下去。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你来照顾我了。”他说:“还有,如果缪荣还愿意回头,我会跟他在一起,我喜欢他。”
他母亲一下子就发了火,迎接新年的平和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恨声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就非得要去做个同性恋也不肯当正常人?”
他什么也不反驳,只是当着母亲的面,将音频放了出来。
母亲愣了一秒,随后开始忏悔,说她不是故意的,说那只是个巧合,说她没想到里面有女孩的哥哥,说她没意识到后果会这样严重,说她只是想让他不要走歪路,不要去喜欢男人,他应该喜欢女人,跟女人结婚。
他看着母亲,反问:“你就是女人,爸爸离开你的时候,我心疼你,但是现在,我觉得爱情并不是你所以为的这样,爸爸离开你,现在我也离开你,你仍然觉得都是我们的错吗?”
后来,公司大换血,上面安排母亲离职,同时给他换了新的经纪人,就是江宸。
他猜,那也是缪荣小爸的手笔。
不过,自病房里那次见面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缪荣的小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