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三十二章

  杨思远最近发现陈立玫有些不太对劲。

  她一个公务员,本来工作是很轻松的,但是最近经常进进出出,还经常打电话,忙得倒像是她那情断意绝的丈夫。

  杨思远晚上回家看到还在通电话的她,就会突然想到,她有没有可能是在准备离婚呢?

  上高中开始,但凡开家长会让学生旁听的时候,学生们一定能听到的一个说法就是,不管两口子闹得多么僵,也一定要撑过高考这几天再去法院打架。

  他也确实见过为了不影响孩子高考而不离婚的父母,但好像从某次班会课开始,他再听到这套说辞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不是觉得这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而是觉得……他父母不会为了他坚持撑过高考。

  这些日子里,每当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想到这个念头,就像一次一次的凌迟。

  心头的揪痛一半来自于这个想法本身可能成为现实,另一半则来自于他发现自己对父母竟是如此的不信任、如此的无情。

  被不安、恐惧、自我厌恶所折磨的杨思远甚至在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里做起了噩梦,隔日醒来就仿佛在一场逃杀里存活而心惊。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根弦快到极限了,这场雾快要散尽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号——他的生日。

  “生日快乐爷爷!!!!”那天失眠中的他在零点收到了秦子良的短信,远方来的简单祝福没有让他觉得廉价,相反,他觉得秦子良能掐着点发短信就算是真爱了。

  反正也是睡不着,他干脆和秦子良闲聊了起来。

  “多谢!万花丛中的潇洒哥还想着我,真不容易。感动感动呜呜呜。”

  “什么东西就万花丛了,老子专一着呢好吧!”

  屏幕有点刺眼,杨思远坐起来靠在墙上,打开了手电筒。

  他笑笑,调侃道:“专一哪位小美眉啦?”

  那边过了几分钟才回道:“学韩语的一个小姑娘嘿嘿嘿,贼好看!”

  也就两句话,那停顿的几分钟里他在干嘛呢?是删删减减,最后终于删掉了“樊琍”两个字吗?

  一时间杨思远竟然不知道该作何想法,他既希望秦子良能真的就这样重新开始,却也盼着他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样的感情能多少为樊琍停留一阵。

  末了,他还是闭口不言樊琍二字,回道:“看好你哦。”

  秦子良回了个表情,随后催他睡觉去。

  但即便如此,杨思远也没睡好,梦到自己被绑在一条孤舟上,在一片荒芜的血海里流浪。醒的时候只觉得依旧是绝望的窒息感,缓了好一阵才正常回来,只是那梦境迟迟留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一天的学习令人疲惫不堪,尤其是在得知奶茶店早早关门后,他又开始上第四节 晚自习,平白多出来一节课简直让他最近脆弱的神经在崩裂的边缘。

  班里的同学只要不是关系极其好的那种,就不会在意所谓生日,而淹没在题海里的杨思远甚至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最后一个课间的时候,他实在是累得撑不住了,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发呆。以前累的时候一般下课会眯一会儿,但可能因为最近失眠太多,他经常感觉心慌,小睡也做不到。

  他在教室角落,歪头就能看到教室全貌。

  有个女生在吃肉罐头,是个住宿生。

  那罐头一看就是家里自己做的,用还贴着包装的水果罐头瓶子装了肉块,看起来是酱肉。

  杨思远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吃得满嘴油,看得他自己都有一种满足感。

  满足之中却藏着空虚。

  他听见她说那是奶奶做的。

  他都没有吃过奶奶做的东西。

  尴尬的家庭关系令他没有和别人一样的童年——被爷爷奶奶粗糙却又慈爱的大手抚摸过的童年。

  人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被自己自然而然忽略掉的缺憾。

  恍恍惚惚中,好像突然有一双手摸了过来,不算轻柔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

  “累成这样啦?”是董不懂的声音。

  与以往不同,这声音竟听着有些温柔。

  杨思远抬起头,眨眨眼,提起精神回答道:“最近睡不太好。”

  仿佛在意料之中,董不懂点点头,说:“专注自己的事就行了,别的咱也管不了太多是吧,也不要太上火了。”

  杨思远本来脑子就一片混沌,董不懂这话又语焉不详,搞得他确实有点懵,还好董不懂没再念经,问了两句他的生活习惯便走了。

  晚四他一边写着不费脑子的单词,一边咀嚼刚刚听不太懂的那句话,继而又联想到之前那次董不懂突然嘘寒问暖的态度……

  他总觉得,董不懂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放学后,出了校门,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左边,一片漆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大冬天这么冷,人家奶茶店干嘛守着他们这群没钱的高中生。

  但到底还是有点小失落的吧。

  冬夜的风一起来就刮得人脸疼,杨思远回家的时候整张脸都麻了。

  还好推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暖气。

  “回来啦,生日快乐啊儿子!”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情祝福。

  “啊。谢谢妈。”杨思远揉揉脸,扯出一个笑。

  他其实有点惊讶,因为他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

  少年人不过生日好像很奇怪,但他家确实没有这个传统。

  陈立玫大概是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干发巾还缠在头上,招呼着杨思远去餐桌:“来来来,这时间太晚了也不好搞太复杂,你又不爱吃甜的,妈就给你买了小点的蛋糕,快过来吃呀!”

  餐桌上摆着个圆圆的小蛋糕,那尺寸像是给小孩吃的,上面有一层巧克力,中间插着个写着他名字的白巧克力板,还有好多细蜡烛。

  杨思远被这迷你小蛋糕逗笑了,放下书包凑过去,叉起那个白巧克力板:“我先吃这个。”

  “吃什么啊,先许愿吹蜡烛!”陈立玫催道。

  杨思远默默嚼着他的名字,这个他父母为他取的名字。

  这是他的生日,可他爸爸都没有回来,甚至没给他带礼物。意料之中吧,他从来没想过杨建新会记得他的生日。

  陈立玫突然跑一边去把灯给关了,杨思远眼前只剩下了几点烛火。

  陈立玫走回来的时候带起的空气流让那火苗摇曳了起来,看起来险些灭掉,但还好最后撑住了。

  可是它们总是要被吹灭的。

  口中还留着巧克力的余味,杨思远看着拼命燃烧的蜡烛恍了神。

  “许愿啊。”陈立玫又催。

  杨思远转头看她,昏暗烛光下,她脸上那些岁月的沟壑被深深地描出来。

  她是没有樊琍妈妈年轻,也没有那么漂亮的。

  是这些痕迹抹去了杨建新对她的感情吗?

  杨思远盯着她的眼睛,随后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上天啊,我有点贪婪。

  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幸福。

  眼皮重重的,杨思远感觉自己累出了三眼皮。

  蜡烛吹灭的一瞬间,陈立玫鼓了掌,然后将灯打开。

  “快吃吧,别吃太多,这东西吃多了睡不着。吃一点,明天再吃,反正也坏不了。”

  杨思远点点头,切了一小块。因为常年不过生日,他甚至有点不会切蛋糕。

  蛋糕不是很甜,但是很好吃。

  陈立玫没再说什么别的,问了两句好不好吃,然后自己也切了一块吃了起来。

  杨思远忘了以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了,但至少不会是这样静默的。

  蜡烛的烟很快散的一干二净,像从未燃烧过一样。

  “小远,妈跟你说个事。”陈立玫突然说。

  杨思远心跳停了一秒。终于要坦白了吗?

  然而他却听陈立玫说:“妈想让你去学校里住。我问过你们班主任了,他说下半年会搞一个冲刺班,你在那个名单里面。就是吧,冲刺班得十一点下课,走读生不方便啊是吧。再者,除了你都是住宿生,我们俩合计着你们住一起的话学习效果肯定好……学校那边已经商量好了,这个月就能搬过去,让你先适应适应,你看挺好的吧?”

  她大概是想尽力说服杨思远,语调颇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

  杨思远实在是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要知道他从来就没住过宿,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在高中最后一年变成住宿生。他反应了会儿,想到了董不懂问过他生活习惯的事。

  原来老师家长也达成共识了,学校那边也已经安排好了。那我的意见还重要吗?

  他有些想笑,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嗯。”

  他根本没得选。

  陈立玫很满意,告诉他下周一就可以搬过去,又说了一堆关于所谓冲刺班的事。

  单独设一个学习室,提供两倍的学习资料,有一台电脑可以查资料,宿舍是安排在教学楼里的一间空办公室……

  听起来确实很诱惑,想必没有哪个家长会拒绝。

  陈立玫巴拉巴拉讲了半天,直到杨思远的蛋糕都快吃完了才停下来,一边催着他去睡觉一边收拾桌子了。

  杨思远没动作,突然喊了一声:“妈。”

  陈立玫动作一停,抬头看他。

  “咱们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杨思远顿了一会儿,说道。

  陈立玫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了,但杨思远并不在意,这实在太正常不过。

  “你跟我爸离婚吧。”

  杨思远感觉喉咙有些干涩,这句话说得竟有些吃力。

  客厅的灯很亮,亮到两个人无所遁形,亮到杨思远的记忆都有些刺眼。

  陈立玫没有大动肝火,只是突然冷了脸,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来着?杨思远不记得。

  他只记得那是代表着默认,是敲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父母不会为了我选择坚持”的想法。还记得她收拾完就回了卧室,没有停留。

  我真是会破坏气氛,不止一次了。他想。

  深夜里人总是被愁绪主宰,对于杨思远来说,则夹着更多其他的东西。

  他以为当他说出来之后至少回轻松一些,但现在看来好像效果与设想背道而驰。

  原来他们真的已经做好了离婚手续。

  原来他们真的都不肯为了自己坚持一下。

  原来自己真的这么无情、自私。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如同潮汐一般,涨来退去,汹涌、深刻、无法忘怀……还会为一些冲动行为推波助澜。

  杨思远很久没有冲动过了。

  黑夜里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他还睁着双眼发呆。

  他突然好想好想被人祝福,好想好想。

  他打开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我生日哎。”

  已经快十二点了,他看看时间,想到那人大概已经睡了。

  但那边很快回了信。

  “生日快乐。成人礼吗?”

  他一怔,按周岁算了算,好像确实是今年成年。

  心中突然泛上酸楚与感动混合的奇妙感觉,他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攥紧,牙齿也紧紧地咬着……这是人想哭的时候做出的自然忍耐动作。

  “我想见你。”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与想念突然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杨思远发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甚至手指都在颤抖。

  “……都这么晚了,恐怕不行。”

  不行吗?

  不,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不想再睡什么觉,不想再管家长让不让出去,不想再管明天会不会困死……只想见你。

  只想见你。

  这想法出奇地强烈,他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想要做某件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为了这一个念头而奔涌,逼得他必须做出行动。

  “我去找你的话,会打扰你吗?”他尽量克制,问。

  “不会。”李遇安也不再劝,回道。

  这算心有灵犀吗?他能瞬间就懂了他的心。

  杨思远扔下手机,蹦下床去三两下换了身校服,甚至没注意自己穿的有多薄,然后拿起书包,尽量轻手轻脚地跑去客厅。

  他看着陈立玫的卧室方向,深吸了口气,慢慢打开锁……

  路灯还亮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杨思远像越狱的死刑犯,狂奔在路上。

  外套被冷风灌入,鼻腔和口腔里也是一片冰冷,喘息带来的白气在眼前凝聚又散开。

  他却觉得轻松,甚至还想大喊出来。

  脚下的路在后退,两旁的景象在变化。

  他从柏油路跑到石子路,从商业街跑到小胡同,从灯光盏盏跑到黑夜漫漫。

  像是跑过了半个世界,停在那扇铁门前时,他竟有些恍惚。

  他好怕这是一场梦。

  他抬手,喘息着,迟疑着,正要敲下去时,铁门却被里面的人打开。

  李遇安像是被他这幅样子惊到了,愣了两秒:“你来了……”

  不是梦。

  李遇安在他眼前,李遇安在说话。

  酸涩又卷土重来占据了杨思远的心脏,还顺便占领了他的眼眶。

  突然,他扔下书包,一把抱住李遇安。

  怀里的人显然僵住了,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双手覆在他背上。

  “你手好凉。”他埋着头说。

  “……”一句“隔着衣服你也能感觉到吗”就在嘴边,李遇安却说不出来。他准备把手放下来。

  “别,别松开,别松开。”紧紧抱着的人喃喃道。

  于是他又将手放了回去,像杨思远一样拥着他,紧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