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落日山脉>第2章

  老姚院子外头有棵大槐树,几个头发白成一片的老爷子在下头支了张小桌,正围了个圈在那下象棋。

  萧言未吃完饭也没什么事儿干,站在树底下看了一会儿。

  老爷子们中气十足喊着,木制象棋碰到一起啪啪响,萧言未猜那副象棋估计已经碰出裂纹来了。

  他越过几个老爷子的发顶看了看棋局,又收回视线。

  没看懂。

  其实老爸给他讲过很多次,似乎是“马走日,象走田”,不过也有可能是“马走田,象走日”。

  他盯着那盘变幻莫测的棋局看了一会儿,兀自发起了呆,等反应过来时,身边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魏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正跟他站一块儿看人下象棋,见他注意到自己,点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换了身衣服,不是刚才还农具那一套了。

  萧言未不算怕冷,但这会儿也穿着加绒的长袖卫衣,魏迟上边就穿了一件长袖T恤,袖口卷起来,半截手臂露在外面,肌肉线条明显。

  人都到跟前儿了,再不说话有点儿不礼貌了,萧言未想了想,不尴不尬问了个,“出门儿?”

  “不出。”魏迟摇摇头。

  萧言未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那意思他要忙就忙去吧。

  但作为村里的大学生,魏迟看人脸色的能力不如那些老乡们,不如老姚,甚至不如姚大宝。

  他像是没看出来萧言未不想说话,仍旧跟萧言未并排杵着看老大爷们下象棋。

  萧言未有些扛不住这样,准备先撤。

  他脚步刚一动,魏迟就看了他一眼,“听姚叔说你从首都来?我也从那边过来的。”

  萧言未愣了愣,脚步顿住,摇了摇头,“不是。”

  魏迟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

  “我也不记得从哪来了,”萧言未低头笑了笑,有些自嘲,“两年前这个时候,我从首都出发的。”

  魏迟也笑了笑, 语气有些揶揄,但是并不令人讨厌,“从哪来都不记得了?”

  萧言未摇摇头,没再搭话,继续盯着树下那盘还没分出胜负的棋盘看。

  有多久没有这么看人下象棋了呢,萧言未想了想,觉得很久了,上回他看人下象棋还是小时候,也就姚大宝这么大点儿,骑在老爸脖子上给人瞎指挥。

  但其实仔细一想,他这两年好像也没有什么正事儿,天南地北地跑着,怎么就没时间看人下象棋了呢。

  魏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懂了吗?”

  “看不懂。”萧言未实话实说。

  “小时候没学过?”魏迟问。

  萧言未舔了舔嘴唇,眼里光不明显地暗了点,“学过,没学会。”

  他情绪变化其实不是很明显,但魏迟还是注意到了,他偏头看了萧言未一眼,没继续追问。

  萧言未说完话就又安静了下来。

  他皮肤很白,和这里常年干农活风吹日晒的粗糙皮肤完全不一样,很特别。

  虽然穿着很随意,但在这个算不上闭塞但也绝不能说现代的半山区,仍然显得格格不入。

  魏迟早上刚见到萧言未时,他长腿委屈又别扭地曲在老姚那张矮桌旁,细瘦修长的手指端着个没什么艺术感的浅口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粥,和现在没什么情绪看着远处的样子很像。

  魏迟见过很多他这样年纪的人,好看的也很多,但早上初见萧言未时,眼睛还是被烫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萧言未出神,魏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试图继续刚才的话题,“怎么没学会呢?”

  萧言未眨了眨眼,没看魏迟,就在魏迟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很轻地说:“我爸没教会我。”

  “我没爸了。”他说。

  他说话时语气很云淡风轻,甚至还很轻微地挑了挑嘴角,不知道是在安慰魏迟还是安慰自己。

  魏迟怔愣一下,抿了抿唇,“抱歉。”

  萧言未摇摇头,“没什么可抱歉的,我早都忘了。”

  魏迟提到他的伤心事,一时半会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在他身边站着,视线又不由自主飘到了萧言未身上。

  “怎么想起到这来了?”魏迟问。

  这里不是什么旅游城市,没有特色产业,发展潜力近乎于无。

  这几年村子里唯一的外来人口就是一位志愿下乡的支教老师。

  “没想来。”萧言未说。

  魏迟没理解,略带探究地看着他。

  萧言未跟他对视上,原本不想回答了,但不知是魏迟看起来比较可靠还是他自己其实挺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后还是开了口。

  “坐车坐累了,”萧言未皱了下眉,然后又轻笑一声,“想下车就下了。”

  萧言未原本就没有什么目的地,走到哪算哪,但长途汽车开到这边时,他混混沌沌睡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了远处的青山和挂在山间的云。

  那些云很白,一丝杂色都没有,在山间飘荡着,也或者并没有飘荡,只是因为他坐的车在动,但不管怎样,萧言未觉得它们很自由,于是在站点下了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刚一出站就看到了老姚。

  老姚来镇上卖农产品,跟他说家里有房子空着,萧言未付了房租和饭费,被老姚捡了回来。

  “老姚是个热心肠,”魏迟笑了笑,“那个下乡支教的志愿者也是他捡回来的。”

  当时志愿者刚毕业,满腔热血来到这里,谁承想没到村口就走迷糊了,绕来绕去绕进了山里,老姚正好在山上,连行李带人送到了村大队。

  萧言未也跟着笑,其实好像也不是特别好笑,但他还是笑起来没完没了,像是魏迟哪句话戳了他的笑穴。

  等他笑够了再去看魏迟,魏迟已经挑着眉看了他一会儿了。

  可能是因为刚才莫名其妙笑了一通心里异常轻松,也可能是太久没这么和人说过话了,萧言未突然有点感慨。

  萧言未低了低头,轻声问魏迟,“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

  他原本就比魏迟要矮一些,这会儿低下头,魏迟只能看到他很长的睫毛和硬挺的鼻尖。

  他头发有些长了,低头的动作头发晃了晃,将额头全都盖住了。

  “如果每个人都没病,那世界得没意思成什么样子。”魏迟说。

  萧言未猛地扭头看向他,他动作有些大,魏迟似乎吓了一跳,“怎么了?”

  萧言未抿了抿嘴唇,“……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魏迟说的这句话很有意思,分量很轻,但却让萧言未心里某根弦松了一下。

  可能和“魏迟哥是村里的大学生”有关系,萧言未觉得魏迟和老姚,和那些老乡完全不一样。

  他很特别。

  “有人这么说你吗?”魏迟又问。

  “嗯?说什么?”萧言未想了想,“说我有病?”

  魏迟点了点头。

  “目前没有,”萧言未脚尖在地上点了点,低头说,“可能因为联系不到我吧。”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但是魏迟不明白内情也无法去窥探,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这下想联系也联系不到了。”

  萧言未抬头看着他,“嗯?”

  他眼睛颜色很浅,这会儿刚过八点,太阳还不是很烈,柔光映在他眼中让魏迟没来由地晃了一下神。

  “没有信号,”魏迟定了定神,跟他解释,“网速很慢,运气好的时候可能有。”

  萧言未往四周环看了一下,他在这待了半个多月,但现在突然就感觉像是刚下车刚到这一样,对自己这些天见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往后看了看,身后魏迟和老姚家两处房子紧挨着,都不高,魏迟院墙还掉了皮,显得很破旧。

  再往旁边就是不知道姓什么的邻居的家,门口摆着个四腿小矮凳,一个老太太正坐那编东西。

  他们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因为前几天下过雨,路面显得更凹凸。

  往魏迟家门口的方向铺了几块垫脚用的红色砖头,砖头也并不新,有半块的,有三分之二块的,上边都有深深浅浅的裂纹。

  再往远处就是他那天在车上看到的那些大山,在车上看着很远,在这看着近了很多。

  萧言未收回视线看着魏迟,“现在贫困县不是已经全部摘帽了吗?”

  “是啊,”魏迟轻叹一声,目光看向远处,像是能透过大山看到外面的世界一样,“可是这里不是贫困县。”

  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共有832个贫困县,随着我国脱贫攻坚任务的完成,这个概念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尽管在萧言未看起来这里已经足够贫穷,但事实上他们的人均收入也仍旧在贫困线以上。

  萧言未没什么乡村发展常识的脑子里只蹦出来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

  萧言未舔了舔嘴唇,“怎么不修路呢?”

  “在哪儿修?”魏迟哼笑一声,像是很无奈,“光这个村就三个山头,其他村更多,住得不紧凑,路修得靠谁近都不愿意。”

  萧言未没再说话,他动动脚把一颗小石子踢远,看它轱辘到树底下。

  “年轻人都出去了,”魏迟指了指那几个下象棋的老爷子,“只有他们了。”

  萧言未顺着看过去,老爷子们喊得嗓子都哑了,这盘棋还没分出胜负。

  “你呢?”萧言未问,“以后你会出去吗?”

  魏迟收回视线看向他,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靠近。

  萧言未将信将疑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凑过去。

  魏迟手指搭到他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地,带着笑意说,“我就是老姚连人带行李送到村大队的,那个倒霉催的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