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晚上,褪去了一天的燥热之后,气温稍微转凉。白日里过剩的温度依旧残留在大地表面,马路边高大树木洒下浓绿枝叶,形成树荫。

  楚无咎穿着白T配大裤衩,推着自行车下班回家。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打扮,放在他身上却很得宜。也许这得归功于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唇红齿白,五官俊秀,看上去像个清纯男大,撑得起衣服。

  光看面容,他长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素面朝天去上班时会被不认识他的学生误认成学弟。实际上楚无咎已经年纪不小了,他今年二十六岁,毕业后只身来到了北城工作,目前在北城大学当老师。

  他住在学校外不远处的居民小区里。虽然买了汽车,但是通勤路段不远,大多数时候他都骑自行车上下班。

  因为亲缘稀疏,楚无咎也算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又有在北城长住的想法,于是经过考虑,用积蓄在大学附近全款购置买了一套房。

  他的工资和工作的清闲程度成正比,光靠每月发下来的仨瓜俩枣,得兢兢业业工作几十年才能买下这个地段的一间厕所。好在他手里有点存款,经济上没有太大压力。

  考虑自己晚饭吃什么的间隙,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楚无咎单手推着车向前,顺手摸出手机。

  社交app上,老同学潘卫发来消息。

  毕业多年,也确实不怎么联系了。楚无咎一时间有点儿纳闷,不过还是立刻回复了。

  【潘卫:最近咋样?】

  【楚无咎:挺好的。有啥事不?(龇牙)】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和潘卫多年不见,上回联系是在元旦。潘卫群发了节日祝福,可能顺道把楚无咎的名字勾选进去,为了不让人尴尬,他复制粘贴一遍算作回复,只是这样罢了。

  【潘卫:我听邓子皓说你回国了,现在在北城上班?最近班长想组个局,想问问你去不去。群里消息你大概屏蔽了,她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托我来问问。】

  邓子皓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关系不错。两人一个在北城,一个在西城,隔的比较远,但一直保持着联系。

  不过相比于楚无咎,邓子皓的性子要更跳脱些。

  楚无咎有时候也搞不懂发小为何会投身于明显和他气质不符的金融行业,因为压力大找不到对象,凌晨一点发消息和他大吐苦水后想不开买了票,坐了三个小时硬座飞奔到北城找他喝酒,散场后再苦哈哈地坐车回去。

  楚无咎有时候很欣赏邓子皓这种冲动的勇气。

  不过更多时候很想把凌晨四点邀请自己出去喝酒的兄弟暴揍一顿。

  也许是看他没回复,对面又补了一句,增加砝码。

  【潘卫:哦对了,邓子皓也去。】

  【楚无咎:他不是人在西城。】

  【潘卫:好像是说要来北城出差,刚好空了一天,可以来聚一聚。】

  楚无咎其实不忙的话也无所谓,有邓子皓在更好,他人会来事儿,在各大聚会上一般会扛起他人间嘴替的重担。

  他在社交上不是很热衷,性格沉闷,从学生时代起就是成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透明社恐。

  【楚无咎:行。】

  拐了个弯,再次路过那条奇怪的小巷时,楚无咎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心底隐隐约约有猜测,但不敢深想。因为他绝不认为一个人可以倒霉到他这种程度。

  那动静停歇片刻,仿佛只是他的一场错觉。楚无咎刚打算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听到“哐当”一声响动。

  称不上巨响,但他站在巷子口,这点动静比大街上扑面而来的喇叭声还要明显。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虚弱的“救命”。

  楚无咎在原地沉默了起码有三秒。那三秒里他想了很多,比如人的运气到底是不是守恒的,如何转运,生前多做善事死后是否能登极乐?

  这些问题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的脚像是被水泥焊死了一样粘在地上。

  算了。

  楚无咎叹了口气,把自行车停在巷子口,转身走进那片阴影里。

  手机握在掌心微微发亮,停在拨号界面,赫然已经输好了报警电话。他匀速前进,可惜视力不怎么好,夏天戴框架眼镜他又嫌热,不怎么看得清楚。

  夏天天黑的早,他出校门时还是黄昏,进去之后天色微微暗了下来。巷子又比较窄,气味不太好闻,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踢到捏扁的易拉罐,砸到墙壁上哐哐响。

  楚无咎隐约在尽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隔了一段距离,他提高声音问道:“没事儿吧,朋友?”

  没有回应。

  空气中除了不太好闻的垃圾味道之外,似乎还漂浮着一股血腥气。楚无咎皱了皱眉,大着胆子走近,看清了那坨黑色的人体。

  那人仰面躺着,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死人,脑袋被开了瓢,满头满脸都是血。穿着一身明显价格不菲的西装,不过衣服破破烂烂,看起来价格也贬值到收破烂的都不太想要的程度。

  楚无咎蹲下,轻轻拍打他干净的那边脸,“还清醒着吗,兄弟?要不要我给你打救护车?”

  男人眼皮动了动。

  刹那间,他抓住了楚无咎的手腕,费劲吧啦地说:“不能去……医院。”

  他喘口气,继续道:“也别……,报、警……”

  楚无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楚无咎感觉手腕子都要给这位大兄弟捏断了。他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尝试无果后明白自己又被讹上了,好脾气道:“那咱不去就不去吧,看你年纪也不小了,爸爸妈妈的电话记不记得?哥给你打一个。”

  大兄弟没有说话。

  楚无咎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睛一睁一闭,晕了过去。

  这就晕了?

  看起来状态确实也不怎么好。楚无咎没办法真的狠心就把人丢在小巷子里,看人就剩半口气也不愿意去医院的样子,也没再考虑救护车了。

  “算我倒霉。”他狠狠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把人扛了起来。

  “今年第十个了。”

  楚无咎喃喃自语。

  ***

  回到家后,楚无咎暂时把人安置在客厅沙发上。

  一个星期前他刚换了更大的新沙发,因为不怎么看电视,自己都没坐过几回。他花这笔钱纯粹是希望和过去的霉运做个了结,类似于自说自话的心理安慰。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楚无咎干这事已经极度熟练。

  他身高一米八刚出头,在北城这种地方只是算是平平无奇,就连今天被他带回来的这位路遇不测的陌生人个头也稍稍比他高。

  他平时偷懒不怎么爱锻炼,现在抬人居然有点轻轻松松。

  怪的。

  他从客厅常备的医药箱拿出棉签碘伏和纱布,又去打了盆水,给这位陌生朋友处理伤口,手比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大叔还要稳。

  血污被一点点擦净,露出一张格外英俊的面容。

  楚无咎没忍住对比了一下,觉得这位是十个里最帅的。可是帅也不能当饭吃,前九位朋友在他家白吃白喝了一个月,饭量还贼大,把他吃得囊中羞涩,啃起了以前的老本。

  天晓得那是他留着以后养老的钱!

  处理伤口的间隙,楚无咎不禁想起十个月前的一天。

  他从超市买完日用品回家,在一条从没见过的小巷口听到了呼救声。在裤子兜里掏了半天,他发现自己没带手机。

  楚无咎考虑了半天这是不是个针对善良路人的骗局,结论是不管是不是骗局,大概率没什么好事。可这么走开他绝对会良心不安到入土那天,楚无咎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走进去了。

  然后就像今天这样,他捡了个人回去。当时他对处理伤口的认知都只是纸上谈兵,得靠百度和现在在当医生的昔日同窗手把手教学,手忙脚乱生怕把人给治死,自己救人不成还要负法律责任。

  被他捡回去的男人醒了之后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楚无咎随口给他取名叫小一。

  小一看着年纪不大,装乖卖可怜格外得心应手,楚无咎也不忍心赶他走。在他家骗吃骗喝了一个月之后,没良心的小一留下一张不知道打哪找来的皱巴巴的便利贴告别,人就不见了。

  当时楚无咎就有点恼火。哪怕是养个小宠物一个月都生出感情了,更何况他真心实意把小一当朋友,谁知道人家恢复记忆都要瞒着他!

  直到小一走,楚无咎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直都是小一小一地叫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数字取名法开的坏头,更离谱的是,当天晚上回家,他捡回来了二号。

  然后还有三号四号五号……无穷无尽,被人讹上骗吃骗喝地日子永远无法结束,他家像是个不收钱的临时客栈一样迎来送往,可他每一次——

  每一次都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把人移交给110或者120,倒霉的永远是他自己。在狠心想把三号交给人民警察处理时他刚拨出电话,手机就在还有百分之七十几电量的情况下自动关机了。

  他楚无咎真是天底下运气最差的倒霉蛋,想交朋友永远失败的白给之神。

  现在躺在他面前的,是十号。

  楚无咎赌,一个月之后他也不知道十号这家伙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