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今日消费两束玫瑰>第27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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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是回北城过的。陈风和郑贤礼也赶在前一天回来了,大概是陈风不想让奶奶一个人在家过年。徐远川和沈光霁还在外地,听说他们给自己休了个长假,目前没有回来的打算。陈风奶奶家离得很近,他跟陆清约好什么时候天晴了一起出来逛逛--从昨天晚上开始,雨就下个不停。

  新家是电梯房,十二层,不高不低,三室一厅,但总体面积不算大,跟宋朝闻说的一样,和以前北城院子里的差不多。装修风格也十分简洁,家具不在于功能多,在于简单实用,墙壁地板不在于好看,选择上都以方便打扫为主。陆清昨天就发现了,三室归三室,仍然没有他和宋朝闻的房间。

  北城的房子是爷爷以前的教职工宿舍,他们夫妻一间房,大儿子一间房,当时没想过会有宋朝闻,剩下的一间就用来做书房。后来有宋朝闻了,又看他小,用不着单独的房间,正好跟大哥睡,晚上还有个人照顾,就一直没把书房整理出来。一拖再拖,拖到爷爷去世了,奶奶整日憔悴,哥哥还在上学,没人顾得上宋朝闻。再后来,大哥结婚,这才在书房里添了张简便的单人床,那时候宋朝闻连单独的衣柜也没有,为了不每天跑到新婚夫妇房间里拿衣服,他找了个邻居家刚扔掉的纸箱子摆在墙角,那箱子是装彩电用的,又大又宽,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装进箱子里,过季的放底下,当季的放面上,就那么凑合着用。

  哥嫂去世以后,他们住过房间就被陆清奶奶锁起来了,谁都不许进,陆清一直是跟着宋朝闻在书房里慢慢长大,不过那个纸箱子早就换掉了,衣柜和其它缺少的东西都是宋朝闻学生时期兼职买的。如今宋朝闻给陆清奶奶买了新房子,多余的一间还是书房,放了爷爷以前的书。

  昨天奶奶问他们晚上会不会留宿,宋朝闻说天气不好,住几晚吧,奶奶当时回答:那你们暂时住我儿子那屋吧,东西别给动乱了。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儿子”不是指宋朝闻。丈夫和长子的死给她带来了严重的精神创伤,所以日后她即便偶尔言行过分,宋朝闻和陆清都不反驳,宋朝闻当没听见,陆清跟着宋朝闻有样学样。

  昨天晚上宋朝闻还向陆清解释:她没法释怀,有时候说话难听了一点儿,你不要在意。

  陆清对此毫无反应,他早习惯了。

  除夕晚上,陆清想着长这么大了,还没在家里做过饭,刚起身要往厨房去,奶奶就数落起来,说的就是他心里正预感的那些话:“这么大个人了,娇生惯养,那双手不弹琴不画画,倒比别人家的还金贵!”

  说的是陈风和徐远川,一个学钢琴一个学画画,还都很会做饭。

  “大过年的,少说两句行吗?”宋朝闻脸上有点不悦。

  陆清摇摇头,低头挽起袖子,沉默着走去厨房。宋朝闻连忙跟过来,在陆清反手系围裙的时候拍拍他的头,安慰道:“她说话就这样,没恶意的,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比你清楚多了。”陆清没转头看宋朝闻,拧开水龙头洗菜,动作看起来并不算太生疏。

  宋朝闻皱了皱眉,“我不在北城的时候,她经常说你吗?”

  陆清没回答。

  宋朝闻当成是他默认,单手搂着他的腰,低头亲亲他的脸,说:“我以为你是大哥的儿子,她不至于像对我一样对你。”

  “你别以为了。”陆清说:“你的以为就像我许的愿一样,要么错,要么没用。”

  “许过什么愿?”宋朝闻顺着话接。

  许过什么愿?生日那天,许愿见到宋朝闻,宋朝闻没出现。情人节那天,许愿有一场大雨,好让当天更像二月份平常的某一天,而那天宋朝闻和林深出现在热搜上。

  陆清终于看了宋朝闻一眼,眼里却没有半分起伏,毫无波澜,不像风平浪静的水面,更像干旱龟裂的泥地,“忘了,可能不重要。”

  宋朝闻不想看见陆清这样的神情,揉揉他的头发,帮忙一起洗菜切菜。

  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宋朝闻本想叫陆清出去坐着,可陆清已经把火开了,锅烧热了倒油,油热了放姜蒜,没临时搜索教程,步骤却没错,宋朝闻不禁诧异了一下,问他:“会做饭了吗?”

  陆清说:“一点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忘了,不重要。”

  宋朝闻轻声叹了口气,“不要总是说不重要。”

  陆清依然没什么表情,“学做饭不是为了做给你吃,你没必要非得知道。”

  宋朝闻果然没再问了。

  陆清眯起眼睛,觉得喉咙钝痛,像生病那几天没有咽下去的胶囊,卡在喉管哽得难受。

  他想说的其实是:这不是我第一次学,第一次是为了你,但你不知道,因为没学会,不敢跟你说。可说不清为什么,每次想说的话提到嗓子眼,又突然没有说出来的欲望了,总是欲言又止,觉得无力,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筋疲力尽而死。

  饭桌上毫无除夕夜的氛围,原想开着电视机放放春晚,看不看另说,图个气氛,奶奶嫌费电,还是给关了。宋朝闻随口找了几句话聊,陆清不接茬,很快就冷场,一冷场,奶奶又说陆清不懂分寸,大过年的专给长辈脸色看,横竖都是陆清难做,他干脆端着碗走去厨房,自己坐在择菜用的小凳子上吃,碗里什么菜都没有,有他也吃不出滋味,不如算了。

  人走远了,还能听见餐厅那头的声音:“哪点委屈他了?说也说不得,都是你惯坏的!”

  陆清用筷子戳碗里的米饭,心想,这句倒是不难听。

  宋朝闻没过一会儿就跟着过来,手里也拿着碗筷。他蹲在陆清面前,把自己碗里堆起小山的菜往陆清碗里夹。陆清愣了一下--原来宋朝闻没立即过来,是在给他夹菜。他还以为宋朝闻是不会跟过来的,宋朝闻从小就教他尊重长辈,按理来说,宋朝闻应该骂他才对。

  “我也想要开放式的大厨房。”他突然说。

  宋朝闻抬头看他,“也字从何而来?”

  他小声说:“徐远川家里有。”

  宋朝闻笑着捏捏他的耳垂,“那我们要不一样的,一定比他们家的还大。”

  吃完饭以后宋朝闻叫陆清先回房间休息,陆清没去,跟宋朝闻一起在厨房洗碗。宋朝闻洗一遍,陆清再拿去过水--宋朝闻从不让陆清做家务,看着陆清被水溅湿的衣袖,紧皱的眉心就没舒展过。

  “我们过两天就回东城。”宋朝闻说。

  陆清反应不大,语气始终淡淡的,“随你,都行。”

  晚上睡前,宋朝闻给奶奶包了两个新年红包,说一个是他给的,一个是陆清给的。奶奶没接,宋朝闻就放在了茶几上,用电视机的遥控器压着。

  “拿回去,给我有什么用。”奶奶说:“当初给他妈妈治病,何止花了我们家这点儿钱?”

  “别说这个!”宋朝闻下意识去捂陆清的耳朵,手伸到一半,反应过来这动作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对成年人不管用。

  “你回房间去。”他对陆清说。

  陆清站着没动,“不是什么秘密,我不需要回避。”

  “什么意思?”宋朝闻一愣。

  陆清没回答,奶奶倒是笑了,“叫我不说有什么用,街坊邻居哪个不知道,你还想瞒他一辈子?”

  陆清扯了扯宋朝闻的袖子,意思是让他冷静,不要吵架。

  奶奶没管他们,径自回房间休息了。

  宋朝闻回头看陆清,凑过去亲他的额头,柔声问他:“你都知道什么?”

  陆清说:“什么都知道。”

  宋朝闻皱起眉,“怎么从来都不说?”

  陆清淡淡道:“因为你想隐瞒我,所以我隐瞒自己。”

  宋朝闻自上大学开始,在家的时间就不多了,平时都得拜托邻居帮忙照看陆清。等陆清长大了,跟他在东城生活,他又时常忙碌,一进组,陆清还是得回北城。每到那个时候,他就会问陆清:回北城好不好?说是问,其实只是句告知,但由于他脸上多少有些为难的神色,就成了陆清开玩笑来安慰他,说:我的奶奶你的妈,你家就是我的家。

  这话宋朝闻每次听见都会笑,他还以为陆清很喜欢北城的家。原来那么多年都不愿意,却因为不会拒绝宋朝闻,所以总被宋朝闻送回那里。

  宋朝闻又问陆清:“她经常提过去吗?”

  陆清摇摇头,“你别问了,我听过的话很多,内容绝不是你想听我复述的,算了。”

  陆清见宋朝闻表情不好看,眼睛也跟着垂下来。他其实想说:你是想保护我的天真,可只有你想保护有什么用,你不是每天都在我身边,我一个人的时候更多,你以为全世界都会像你一样对我?又因为想到刻入骨髓的那几句“他对你好不是他的义务,你应该感恩戴德”,说出口的话就成了:“你别这样,小叔,又不是你的错,我说了,我感谢你,永远感谢你。”

  回房间反锁上门,两个人盖一床被子,宋朝闻抱着陆清,想跟他聊一会儿,可陆清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这段时间陆清总是无精打采,没有生病的症状,体温也正常,却像在持续重感冒,宋朝闻不知道怎么医治他。

  陆清最近梦不到宋朝闻了,总梦见谁死了,他在哭。就像宋朝闻第一部 演主角的电影,白日梦里想妈妈,夜晚被噩梦惊醒,头顶没有竹蜻蜓,哪里都找不到任意门。

  当年大家都说,宋朝闻演的那个十六岁少年,是母亲离世后被父亲虐待的孩子,浑身的伤口和每天待在面馆不能上学就是证明。父亲虐待他,大约是母亲的死跟他有关--电影里用一场车祸来交代母亲的死亡,他拿着竹蜻蜓跑,欢笑声中遇上醉驾的司机,母亲把他推开了,一切都天翻地覆。后来他每天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动画片,幻想自己也能有那两样东西,带他逃离父亲残忍的掌控,但那只是动画片而已,现实里没人救他,某一天他终于忍受不了悲惨命运,选择从楼顶一跃而下,告别这个世界。

  陆清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但他在第一篇观后感里写,宋朝闻饰演的那个少年曾经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他精神受创,恐惧、自责、悲痛叠加在一起,把他逼疯了。他每当想起妈妈,就会控制不住虐待自己,以此减轻负罪感,父亲发现了,就会把他叫醒,可每到夜里,那场车祸就在脑海中重现,他永远都无法真正清醒。某一天,他看见街对面的竹蜻蜓,是突然醒过来,想要赎罪,还是出现幻觉,让他以为回到过去,车祸也有了转机,不清楚。陆清当时想,他只是想妈妈了。

  那篇读后感还是宋朝闻在知道“宋某人”之后看见的,虽然修改过,但陆清还是用了小时候的解读。

  小时候常听宋朝闻说,父母的死是意外,其实宋朝闻离开家不久,奶奶就无意间说给他听了,用“要不是你,我们家也不会这样”,“要不是你,谁都不会死”一类的句子。小时候不懂那么多,听了两个版本,只信宋朝闻的,长大了回忆起来,才发觉原来是宋朝闻在“骗”他。可他知道,妈妈爱他,宋朝闻也爱他,所以不能不快乐,不能不幸福,否则真该死。

  竹蜻蜓,任意门。他看见宋朝闻换上了他的钥匙扣,也可能只是在用他的钥匙。

  “睡着了吗?”宋朝闻在耳边小声问。

  陆清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动静,房间没开灯,宋朝闻大概看不出他在假装。等了一会儿,见陆清没有反应,宋朝闻亲亲陆清的脸,抱着他睡了。

  夜半陆清又被噩梦惊醒,这次算幸运,醒来的第一秒就几乎不记得梦见过什么,只是恐惧的感觉迟迟不肯散,让他拼命往宋朝闻怀里钻,宋朝闻有感应似的拍拍陆清的背,陆清这才轻舒口气,慢慢缓过来。

  奶奶说,妈妈怀他的时候就已经生病了,如果不要这个孩子,选择做化疗,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至少不会那么快。原话是“费了那么多钱,结果全白搭”,这让陆清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没有意义。假如宋朝闻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他兴许还会想“我出生在爱里”,可现在只觉得身上背了两条人命。

  “怎么了?”宋朝闻的声音突然响在黑暗里。

  陆清恍然发觉是自己攥紧了宋朝闻的衣服。

  “做噩梦了吗?”宋朝闻轻声问。

  陆清微微抬头,头顶蹭过宋朝闻的下巴。宋朝闻习惯性地揉揉陆清的头,一伸手却摸到他额角出了点汗,“真做噩梦了?”他抱紧陆清,轻轻拍他的背,“没事儿啊,梦都是假的。”

  “也有真的。”陆清说。

  “嗯?”

  陆清没告诉宋朝闻“你经常出现在我梦里”,也没说“爸爸妈妈也是”,只小声念了一句宋朝闻的电影台词:“我飞起来了,任意门在哪儿?”

  宋朝闻不在北城的时候,他听见过太多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了,每一句的开头都是同样的四个字:要不是你。听到耳朵起茧子的两句,一是“要不是你,你妈妈说不定还能活到今天”,二是“要不是你,你爸爸滴酒不沾的人怎么可能天天烂醉”。陆清好多次想反驳:孩子都出生了,宁愿酗酒也不去管,出生又不是我自己选的,乙醇中毒怎么还能赖到我头上?可没法对奶奶说这些,她也不是时时刻刻咄咄逼人,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才会这样,精神不好同样不是她自己选的,陆清谁都没法怪。

  竹蜻蜓,任意门,那明明是陆清十六岁想要的东西,结果却出现在银幕里的宋朝闻身上。

  小时候不明白宋朝闻为什么不让他看这部电影,十六岁以后懂了,却因为看过太多遍,想忘也忘不掉。

  世界上根本没有任意门,有竹蜻蜓就会死,他死了宋朝闻会伤心,偏得活着。

  “下雨了。”他说。

  宋朝闻带着困意回应:“嗯,这几天一直下雨。”

  陆清没有再说话了,宋朝闻却又摸摸陆清的头,说梦话一样呢喃:“睡醒就有任意门了,清清。”

  让陆清想到小时候听宋朝闻说过那么多次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听起来多珍贵的一句话,可每一次收到礼物,都会听见另一句“你知不知道他赚钱有多辛苦”,手中的礼物立刻变得沉重。

  如果爱被发现呢--不敢想,倒不如真的给他竹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