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沙拉特旗爱情故事>第38章 37.夏天

  

  37.

  “陈正,钟少逸给我回信了,他说……他说那个嘎斯楞还有个舅舅在沙拉特旗,还说两个月前嘎斯楞和他的舅舅借过钱。”夏清的声音忽的卡壳了,是磁带被划伤的嘶嘶声,“那个舅舅还问钟少逸,是不是嘎斯楞也和他借钱了……”

  “然后呢?”陈正迫不及待。

  “钟少逸就诈他说也借了,还借了不少,那个舅舅就跪下了……”

  陈正瞪大眼睛指指手机,椅子上的阿尔斯楞若有所思,“是不是嘎斯楞家里出事了?”

  夏清抬高声音,“对,他家孩子病了,钟少逸托人查那个手机号,是市中心医院心内科主任的电话。不过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眼,万一他是骗人呢。”

  下午一点,陈正和阿尔斯楞一起到了市中心医院,他们问医导台最近有没有一个叫嘎斯楞的病人家属,护士帮忙查了查,“嗯……是有,不过你们是?”

  阿尔斯楞拿出身份证,“我们是他的老乡,来看看他的孩子。”

  “这样啊,现在不能探视,每天只能去两个人,今天病人的爸爸妈妈都登记过,你们要探视只能等明天了。”

  陈正凑过去看到了嘎斯楞的名字和电话号,他记到心里出门就拨了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稳重的女声,“你好,心内主任韩小樊。”

  陈正赶紧说:“啊是韩主任!我们是嘎斯楞的家人,听说他治病的钱不够,就凑了点心意来送给他。”

  “你们从沙拉特旗来的?”

  “对,我们坐火车赶过来的。”

  韩小樊顿了顿,说:“他的费用前天就交齐了,小张,你把三区那个病人的手术排一下……你们联系不到他吗?”

  陈正赶紧点头,“对,他的手机打不通。”

  “这样吧,他一会儿会去病房取药,你们去那里等他吧。”

  陈正挂了电话松了口气,那模样就和吃饱了伸懒腰的猫似的,一边的阿尔斯楞被他逗笑了,按按他的肩膀,“你这么担心我吗?”

  “那当然了,我可见过你冬天顶着冷风出去买草料。”陈正一点也不羞,这有什么呢,他和阿尔斯楞本来就是一家人嘛,“而且他有困难可以和大家说,这样偷就没意思了。”

  药房门口有喜气洋洋的人,也有愁眉苦脸的人,嘎斯楞显然属于后者,他的两颊深深的凹陷,眼圈乌青,嘴唇外翻干裂,看着和街边的流浪汉没有区别,他往药房玻璃窗一走,旁边的人就自动的分开,那股羊膻味混着汗味确实难闻。

  阿尔斯楞静静的站在嘎斯楞的右后方,等嘎斯楞取到药,正在检查数量时,他走过去按住那个浅蓝色的小框,声音平淡,“嘎斯楞,你家里有人生病,怎么不和我说。”

  装药的小框贴着冷冰冰的大理石台面,几只玻璃管来回滚动,发出骨碌碌的声响,佝偻的,憔悴的男人缓慢的看了看自己手下的几盒药,拔腿就要跑,好在陈正已经守住了另一个口子。

  “我,阿尔斯楞兄弟,我真是没法子,没法子了……”嘎斯楞蹲在医院的墙角,一边的垃圾桶堆满了用过的棉花棒,陈正抬头看了一眼,是采血室。

  嘎斯楞一手拎着装满药的透明塑料袋,一手捂着脸,声音从缝隙里钻出来,他说蒙语,声音是打颤的,“我真的没办法了阿尔斯楞,我的孩子生病了。”

  阿尔斯楞注视着墙角的嘎斯楞,曾经的少年朋友已经被生活染了几丝白发,健壮的身体迅速变瘦脱相,连关节都被泥土染黑了,“你那批绒里有图雅奶奶以前养的羊,也有许多人家孩子的念书钱、娶媳妇的钱、盖房子的钱。”

  陈正的心一空,他以为阿尔斯楞会说些没关系,大家都帮你的话,没想到阿尔斯楞只是静静地阐述,“那些人家也需要钱,你不打招呼,以后不想在沙拉特旗做人了吗?”

  “我能怎么办?我女儿要死了!狗日的支架一个三千五,我哪有钱!不回沙拉特旗怎么样,长生天能让我女儿的病好吗?!”嘎斯楞突然激动,他站起来,带倒了垃圾桶,酒精浓烈的气味从里面喷涌而出,周围的人好奇的打量这三个人,嘎斯楞还在吼叫,“我老婆的项链都卖了嘛,我的牛羊、车子全都卖了,我女儿才四岁,我不能让她死。”

  说着嘎斯楞扑向阿尔斯楞,他攥着阿尔斯楞的领子发难,“你没结婚,没有老婆孩子,你忍心看你的孩子活活熬死吗?”

  陈正赶紧过去抓住嘎斯楞的手臂,“你松开,这是医院,你干什么?”

  不知道哪个好心人叫了保安,保安快速分开了他们,嘎斯楞忽然呜呜地开始哭,眼泪把他脸上画出一条条深深浅浅的颜色,陈正又有点不忍心,他拧过头,转身走到阿尔斯楞跟前看阿尔斯楞的脖子。

  “我没事。”阿尔斯楞握住陈正的手笑了一下。

  陈正劝嘎斯楞说:“我以前不认识你,但是你家里有事,可以和我们说啊,你知不知道你偷偷拿走这么多绒卖钱是犯法的。”

  “什么法,等我孩子做了手术,我去坐牢!”

  嘎斯楞情绪激动,陈正也看出现在不是交谈的好时候,索性扯着阿尔斯楞到一旁坐下,保安室很快进来一个中年女性,她戴一副眼镜,看着十分可靠,她刚进来,嘎斯楞的脊背就不明显的缩了一下,陈正明白了,进来的是韩主任。

  韩主任下班接到电话,衣服都没换就来保安室接人,见另一边坐着的阿尔斯楞和陈正时眯了下眼,“你们就是下午给我打电话的人?”

  “对,我们来找嘎斯楞。”

  “你们既然是家人,怎么会打起来?”

  陈正:……

  嘎斯楞站起来,头埋得低低的,像犯错的孩子,“韩主任,我要去自首了。”

  “你乱说什么呢,你小孩马上能做手术了,你自首什么?”

  “我骗了医院,医疗费是我偷的。”

  韩主任看了看陈正又转头看嘎斯楞,“你女儿的手术就在明天上午第一台,你确定是偷的费用吗?”

  嘎斯楞的嘴唇嗫嚅着,手指轻轻发抖,声音卡卡顿顿,像坏掉的电视机,“韩主任,我、我……”

  “不是偷的,是我们借给他的。”阿尔斯楞对韩主任说。

  嘎斯楞的泪更多了,他的脖子一直弯着,后脊梁的骨头算盘珠子一样鼓起,衣领脏污,看着就是很久没换了。陈正似乎看到他一家一家跑着卖羊绒,一层一层跟着孩子检查身体……

  小孩的手术在上午的第一台,陈正和阿尔斯楞也和嘎斯楞夫妻一起守在家属室,手术中的灯一直亮着,他们的心也久久不能平复,韩主任昨天又一次强调了手术的困难点,小孩太小了,一是麻醉风险,二是小孩的血管太细,“心脏和其他病种不同,我们推进手术室,先开胸检查,很有可能找不到发病点,或者诱发发病失败,这样就是白开胸,但是不开胸这个孩子还是会时不时的发作,甚至有生命危险,你考虑好了,这个钱有可能就是白白花掉的,明白吗?”

  嘎斯楞当时连连点头,韩主任看看他,又说:“但是我做过很多例这样的手术,我刚才强调的是可能出现的情况,大部分病人都是顺顺利利的出了手术室,恢复的也很好,可以说这个手术的成功率是很高的,只是我们说没有任何医生可以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你明白我意思吗?”

  嘎斯楞又是点头,“明白的明白的。”

  “今天晚上别让孩子吃东西了,可以喝水,然后放松心情,别担心。”

  手术室外除了陈正他们在等还有其他的家属,大家都盯着显示屏上自己家人的名字,准备中的那一栏下方有十个人,陈正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最漫长的等待大概就在手术室外吧,似乎呼吸都被拖慢了,像黏糊的胶水沾着心口,闷闷的但又紧绷。

  嘎斯楞的老婆一直攥着手,她穿了一件碎花半袖,胳膊被晒成两种颜色,眼眶里的水似乎永远不会干涸,泡得眼珠冒出血丝,睫毛黏成一团,她不住地舔舐嘴唇,陈正知道她很紧张。

  阿尔斯楞坐在一边,他偶尔会看看来回踱步的嘎斯楞,但更多的时候在看一盆绿植,手术结束后阿尔斯楞往嘎斯楞老婆怀里塞了一个纸包,“这是我和陈正的心意,你们收下。”

  嘎斯楞的老婆显然不知道丈夫骗了沙拉特旗牧民的事,她的泪一下喷涌出来,嘴唇来来回回的蠕动,艰难地平复情绪,挤出连续的谢谢,她汗津津的手心握住陈正的手,像一块融化的冰贴着陈正的胳膊,她说:“陈老师,我家孩子可喜欢你了,说长大了要和你一起读书……”她的泪停不下来,“等她好了、等她好了,我就抱她去见你,她听话呢,可懂事呢……”

  陈正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逛街时曾经看过一种刺激的挑战——把人扔进一个塑料球中摇摆,那时候他理解不了,可现在他凭空就感受到那种五脏被搅甩后的酸涩苦胀,是一种从内而生的百味杂陈,是贫苦人面对疾病时无能为力的感同身受,他咽下哽咽,努力笑,“好啊,我一定好好教她,不过我严格,她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