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细小的风打着旋,圈着雪花从天上飘下来,绵白糖一样闪闪发。
阿尔斯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正一拍脑门,懊丧地说:“我又忘戴墨镜了。”说罢他转身对屋里的人连声道别,“阿达你别送了,我有空就来。”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密布的云团被昨夜的风刮散了,太阳高悬,是个很小很亮的圆点,晃得人眼晕。陈正伸出手指往新雪上插了两下,松软的雪出现了两颗圆圆的眼睛,他起了玩心,用雪面做纸画了两个光脑袋小人,阿尔斯楞走上前,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个是你。”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都没画眼镜框。”
“因为他旁边的人一直在看他。”
陈正不清楚阿尔斯楞的话是不是一语双关,他无端联想到阿尔斯楞特意来给他送墨镜,如果不是‘一直看他’,怎么会注意到墨镜这样细碎的事。可他又担心这样的念头纯粹是自作多情,“你会画画吗?”
阿尔斯楞踩得雪面咯吱咯吱响,“我不会画画。”
“那你有什么特长?对了,你唱歌很好听啊,唱歌就是你的特长。”
“你想听我唱歌吗?”
阿尔斯楞忽然停下步子,踩雪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定定地看着陈正,欣赏陈正从面颊中央向外层层蔓延的红晕,“你想听吗?”
他好像并不急着听到陈正的回答,只是从一而终,用那双漆黑的眼珠注视着陈正,好像陈正在这瞬间变化了,他不再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他变成了某种不会在冬天出没的花或是草,珍贵非凡。
陈正紧张地想舔嘴唇,舌尖刚刚探出头,阿尔斯楞就制止了,他粗大干燥的掌心贴着陈正冰凉的脸,指肚按着那双饱满的唇瓣,“会冻住。”
“……我、我忘了。”陈正呵出的气扑簌在阿尔斯楞的掌缝,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被浅柔的白雾挡着。
陈正看不见阿尔斯楞,但有一股视线像狼一样聚在他的眉间,生理上的胆怯让他不由自主地小声,“阿尔斯楞,我们回家吧,好冷。”
蒙古包里是浓浓的肉香,陈正抽出自己在呼河老人家写好的对联,他展开那两张红通通喜盈盈的纸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自己写的,还算能看,过两天你可以贴在门口。”
“好。”
红色的对联迎风簇展,陈正指挥阿尔斯楞再往左一点,“对!就是这里,很正。”
过年了。
除夕夜阿尔斯楞点燃了院中的篝火,巨大的火堆上升起白灰色的烟,木柴的味道噼里啪啦的笼罩了整片营地,陈正看到遥远的天空上炸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看不见尽头的雪实在让人头疼,陈正跟着阿尔斯楞清了好几天的雪,掌心上新生了几颗磨肉的茧,抓东西碰到了特别疼。“阿尔斯楞,你有没有刀片啊,我想把这些茧子削一削。”陈正抠着那几个圆形硬胎,眼里满是烦躁不耐。
阿尔斯楞看了看陈正的掌心说:“以后我自己扫雪。”
陈正摇头拒绝了,他又不是来阿尔斯楞家享福的,再说了,阿尔斯楞能做的事,他有什么做不了。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不行,我来这里是体验生活的,你不让我抓锅铲就算了,不让我拿扫帚可不行,我又不是格日勒,还要你时时照顾。”
阿尔斯楞坐在一边,他静静地看着陈正小心翼翼地用那张纤薄的刀片来回比划,几分钟后,他按住陈正,一脸严肃,“你别动,我来。”他一手托着陈正的手,用另一只手按了按陈正的茧子,找对地方后,慢慢划了道缝,他边划弄边问陈正疼不疼。
“不疼,刮掉了一点也不疼,长在肉上的时候才疼。”陈正被自己的想法乐到了,他按住阿尔斯楞,强迫阿尔斯楞听他说话,“怪不得书里经常用剜了一块肉来比较心里的痛,甩掉忧愁还真像割了什么东西似的。”
“看来你开窍了。”
陈正撇撇嘴,阿尔斯楞这是调侃他的‘又绿又白’,上次他稀里糊涂的呓语偏偏被阿尔斯楞牢牢记住了,那天他在桌边记录,阿尔斯楞冷不丁地说冬天的树很漂亮,陈正问他为什么,他反问陈正不记得自己的佳作了……
‘又绿又白’四个字,陈正会记到棺材里。
初二上午阿尔斯楞收拾出好多礼物,有年前他们在镇上买的水果,还有阿尔斯楞自己做的冷肉。陈正特别爱吃冷肉,牛肉煮好放凉切片,类似家里的酱牛肉,但不知道阿尔斯楞加了什么特殊的调料,肉嚼在嘴里一下就散开了,酥酥的,特别香。
“要给呼河爷爷送吗?”
“给图雅送。”
图雅,听起来是姑娘的名字,陈正那颗好容易从深井里捞出的心脏扑通一声,又跃了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乱糟糟的,猫缠毛线球一样越玩越急,阿尔斯楞说过的话又从脑海里翻出来:
‘你会找一个草原上的姑娘吗?’
‘大概吧。’
什么大概,分明是一定。陈正垂头丧气了一整路,阿尔斯楞今天甚至开了车,平时他们都是步行,偶尔会骑马,很少这么正式。那个叫图雅的姑娘一定很漂亮,很可爱,而且……阿尔斯楞肯定有一点点喜欢她。
汪汪的声音打断了陈正的想象,他努力抬起嘴角,希望自己看上去喜气洋洋,可玻璃窗的反光上戴眼镜的家伙一脸勉强,陈正一点也不开心,尤其他听见阿尔斯楞让他搬东西。这算什么,阿尔斯楞找他帮忙下聘礼吗?
“陈正?”
陈正跟着阿尔斯楞的脚步慢慢走,他恨不得这条路能更长一些,可惜现实往往不尽人意,没走几步他就听见了说话声,那声音有些耳熟,他抬起眼皮,看到班布尔的主人站在蒙古包前对他们招手,老人今天穿了簇新的宝蓝色袍子,头发规规整整的扎在一条宝石发带里,她看到陈正,用不准确的汉话呼唤他,“陈正,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来了。”
皱巴巴了一路的纠结终于舒展,像浸润了山泉一样清爽,陈正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发自内心的开心,他迎上去拥抱图雅,“过年好!”
阿尔斯楞亲切地问候年迈的老人,“图雅,你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好嘛。”
图雅“啪”的拍了下阿尔斯楞的胳膊,佯装生气说地说了句话,陈正呆呆地看着他们,阿尔斯楞给他翻译,“图雅问我是不是把她忘了,为什么她搬家这么久都不来见她。”
图雅奶奶的新居比之前的那间敖包还要远,几乎在银蛇湾的源头,陈正觉得老人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不方便,如果身体不舒服,很难有人照应。而且阿尔斯楞说过图雅奶奶是个很孤单的人,既然孤单为什么不像呼河爷爷那样,在牧区的中心搭敖包呢。
“陈正,来,来。”
陈正走进敖包,老人回身冲阿尔斯楞摆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阿尔斯楞听完推开门走了。
“您找我,好久不见,您身体怎么样啊?”陈正连比划带说的,图雅奶奶的脸上一直挂着笑,老人紧紧握着陈正的手,她领着陈正掀开了一道绣花帘子,帘子后是一个两平方米大的空间,里面有淡淡的香烛味道。
这是一间祭拜用的小屋,供桌上摆着奶皮子、把肉,以及炒米,陈正双手合十就要拜,图雅奶奶摆摆手,老人指着桌下对陈正说:“看,看。”
“雪?”
雪听到有人叫他,从供桌下边走出来,它凑到陈正腿跟前嗅了嗅,像是知道没有危险,又懒洋洋地躺倒了。图雅奶奶摸摸雪的头,指着供桌上的吃食说:“救人了,救人了。”
“救了谁呀?”
难道老人的孩子或丈夫因为救人去世了,所以家里摆了这样的供台,图雅奶奶也不愿意再见到人群,所以一个人搬到这里住。陈正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靠近答案,他扶起老人想安慰几句,可又不知道怎么讲,再丰富的话语在遗孀跟前都是苍白的。
图雅奶奶的眼眶一下湿了,她矮小的身体刚刚够到陈正的胸口,老人紧紧抱着他,忍着哭声低低啜泣,粗糙的手指指着自己说:“救我,救、救阿尔——”,“救了您和阿尔斯楞?”
老人点点头,又指了下地上躺着的雪,说:“雪救我们……吃肉。”
陈正的头发一下竖了起来,他心里有个不好的念头,阿尔斯楞同样说过雪救了他,大雪封路,聪明的雪找了肉救人。今天图雅奶奶也这样说,家里还有供台,难道……陈正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年冬天确实冻死了不少人,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活着的代价是吃掉同伴。
从图雅奶奶家出来后,陈正看阿尔斯楞的眼神变了。他发现自己对阿尔斯楞的注视和对呼河爷爷的孙女产生的短暂好感完全不同,这是种不可抑制的心疼在汹涌。
陈正不能想象阿尔斯楞守在雪窝洞里的无助与悲伤,雪堆是天然的隔音棉,阿尔斯楞一个人在空寂的屋子里等了多久呢。
返程路上他们谁也没讲话,天渐渐黑了,陈正抬手打开车顶的灯,昏黄的暗影下,阿尔斯楞俊美的脸庞一如往昔,他帅气洒脱的眉眼照旧精致。陈正在心里想,就算阿尔斯楞吃过人肉又怎么样,那也不会影响他对阿尔斯楞的喜欢。
扑通——扑通——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陈正收回视线,他盯着自己的指甲看,干净整齐的甲缘,比阿尔斯楞要纤细的手指……
陈正偷偷侧了下身,他悄悄往阿尔斯楞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就是喜欢。
没由来的,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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