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朝暮>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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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津是捡来的孩子。

  早春三月,兰花葱郁,花苞尽吐,老渡头暗香浮动。

  十七年前,遭人遗弃的婴儿被村里的郁老师从这里捡回家;十七年后,刚留学回国就由父辈扔来基层历练的傅舟延踏上了这座渡头。

  他初来乍到,被父亲交给自己的旧相识——毕业后不顾前途、毅然回乡做村学教师的一位郁先生。

  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风华正茂、五官英挺,从国外回来的傅舟延脱下西装,咔叽布工装外套也穿得自在。

  他拎着一口硕大的皮箱,询问几个老汉路怎么走,即使听不懂这偏僻一隅的乡话,礼节也端正,眉目冷淡地道谢。

  山里的姑娘热情,嗓子脆脆的像碎在溪石上的一捧泉。她们穿着靛青色的蜡染衣裳,脖颈间环着银圈,都在看这名外来者。

  许青才从沿海打工回来,是村里面少数几个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她站在这堆姑娘间说着生涩的普通话,爽声笑着问傅舟延要到哪里去。

  傅舟延便停下来,看着对方眼睛,一字一句咬词清晰:“请问郁明德郁先生家在哪里。”

  “哦,郁老师。”许青听了,仔细给他指路,被傅舟延的视线惹得脸红,末了笑嘻嘻地又说,“郁老师家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子,你要是觉得无聊,我就住在隔壁,以后还是来找姐姐妹妹们玩嘛!”

  一群背着箩筐的姑娘就凑在一起笑,又羞又大着胆子看他英俊的脸。

  傅舟延还是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声谢谢就收回目光,略点点头当作告别。

  傅舟延沿着泥泞的小路来到半山腰,眼前开阔不少,层层梯田跟镜子一样澄澈,云朵在水里浮着。

  正是傍晚,山脚人家的炊烟袅袅地飘在潮湿的空气里,插完早稻的农人牵着水牛下山回家。傅舟延与他们相背而行,他顺着田埂,几经辗转来到了郁先生的小院子外,放下行李,叩响了那扇陈旧的木头院门。

  有一株蔷薇的藤蔓探出来,层叠的粉红花裙绽放在门檐,下午刚落过的那场雨浸饱了花冠,它们沉甸甸地垂着头,傅舟延一敲门,雨滴便像珠子似地往下掉。

  毕竟是年轻人,面对未知总会有点紧张,傅舟延站直了身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袖口。

  等了一会,没听见动静,傅舟延迟疑着,曲着手指再次叩门,这才听见有少年的声音传来。

  “我这儿正炒菜呢爷爷!您先等会儿!”

  他挑挑眉,想着这应该就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子”,听声音仿佛年纪不大,夹着小女孩的娇憨感,让人猜想他该是仍未到变声期。

  没一会儿,隔着一扇门,又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于是傅舟延弯腰提好自己的东西,站定了安静等待着。

  郁兰津冒冒失失地从厨房里出来,依次经过院子里的春兰、早樱,踩着一路软泥和落花,手里还握着油腻腻的一把锅铲。

  他微微俯着身子掀开门闩,腰间系着的围裙勾勒出少年细瘦的曲线。郁兰津也没看人,头一抬便咧着嘴笑道:“爷爷,今儿忘带钥匙啦?”

  却不想门外站着的不是亲爱的爷爷,而是一名高大挺拔的陌生青年。

  郁兰津被吓了一跳,愣在门框里,身后是缱绻安宁的初春,嫩绿明亮、浅粉温软,好像泥泞人间里的一幅画。

  他呆呆地张着两瓣红红的嘴唇,两粒莹白的虎牙露着小尖,讷讷地,说:“啊。”

  傅舟延看着眼前几乎快撞到自己怀里来的小孩,礼貌性地往后退了一步,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傅舟延。”

  郁兰津在爷爷口里听过这个名字,据说是故人的孩子,刚从国外读了大学回来,听长辈的安排要在农村历练历练,给爷爷做个帮手。

  别说国外,连山外郁兰津也鲜少涉足,一听说这位客人的到来,早在周而复始的日常里感到期待,此刻正主就站在面前,一时间却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来人的问好。

  他察觉到对方退后的动作,才意识到失礼,忙也往后让了让,羞赧着低下头,紧张地捏了把围裙才发现手里还抓着锅铲,想起来还有一锅小白菜等着自己翻。

  郁兰津慌慌张张地,舌头打结一般说不出话来,只好扭头就跑,喘着气奔回厨房又被辣椒油呛住喉咙,最后舀起来一盘过了火候的辣炒白菜。

  他摸了把鼻尖,料到爷爷晚上回来指不定怎么笑话自己,端着盘子往堂屋走冷不丁看见站在门口的傅舟延和立在他身边的快半人高的箱子,又被吓了一跳。

  郁兰津不好意思极了,两三步迈进屋子放下碗,又转身给傅舟延倒了杯热茶晾着,这才擦擦手走到人面前来。

  “我、我叫郁兰津。”

  听到傅舟延低低地“嗯”一声,他也不敢抬头看人,从傅舟延的角度,只看到这个小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闪烁在稍长的额发下。

  村里暂时没有安排给傅舟延的住处,傅舟延只好借住在这里。出自客人的自觉,他没有进屋,带着行李耐心地等待着郁兰津的下文,却见这人一直不说话,快埋到胸口的一颗圆脑袋旁,是仿佛淬着鸽子血的白玉般的耳朵尖。

  他猜想是郁兰津从没离开过大山,年纪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见到生人难免胆怯,便清清喉咙,说:“你好,兰津。我可以进来么?”

  郁兰津一经提醒,想到自己把客人丢在门口的行为,耳朵更是羞红了,便伸手想去帮傅舟延拉那口大箱子,却被拦住了。

  他懵懵地看过去,让傅舟延注意到他有一双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所有春意和娇软都被掩落在人们轻易无法发现的地方。

  “不用,我自己来。”看到郁兰津一脸被拒绝的尴尬,婴儿肥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傅舟延便补充道:“太重了。”

  “哦……这样。”郁兰津便收回了手,傻乎乎地又看向傅舟延,注意到自己差不多堪堪齐平这人的肩头。

  他一直羞于自己特殊的身体,快十八岁了也不见抽条,肉几乎全长在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不该长的地方——此时见了身材颀长的傅舟延,完全成熟的青年,拥有和村庄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气度,越发觉得不好意思,红晕染在眼尾和双颊,却是不为人知的美。

  等真正安定下来,天已经灰蒙蒙地暗下来了,此时尚未回暖,寒冷的草夜间虫鸣微弱,衬得这乡村的春夜静谧而安宁。

  两个人相对而坐,在桌旁等郁明德回家吃饭。

  郁兰津忍不住去看傅舟延,那张俊美的面孔仿佛造物主最得意的作品,无需费力便能将人轻易俘获:锋利的眉骨下却是一双柔软的眼睛,浅浅的双眼皮随着他的目光低垂而不明显,在乡村昏暗的灯光下,睫毛的影子打在下眼睑上。

  郁兰津本是闪烁着目光,他以为傅舟延不会注意自己,后来便越发大胆地用羊羔般的眼神注视对方,顺着又高又直的鼻子往下看,是男人抿着的嘴唇。

  直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突然张了张,他听见傅舟延用一把很低的嗓子说,“你鼻子上,”仿佛是光线太暗,他看得不真切,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有点脏。”

  郁兰津又开始不好意思,两根春葱一样的手指胡乱摸了摸小巧的鼻尖:“这儿?”

  他意识到傅舟延彻底投向自己的视线,趁着暗下来的天色悄悄地红了脸。

  那天郁明德回来后,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完了傅舟延给郁明德递过一支烟,郁明德摆摆手,说,小孩子还在。

  郁兰津便站起身,要去收拾桌子,郁明德按住他的手,话却是对傅舟延说的,“小兰津学了几年基础的,现在你来了,就教他点儿别的。数学,英文……我是不成。他跟着你学点儿东西,长大了去外边儿也好过日子。”

  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让傅舟延想到郁兰津米饭夹生似的儿化音,翘起舌头来的时候隐约看得见点鲜红的牙床。

  郁兰津还没来得及给反应,老头就站起来,端着自己的瓷碗往厨房走了,“坐着吧,见见你傅老师。”

  郁兰津便这样做了傅舟延的学生。

  山里日子慢,却也晃眼就到夏天了,蚊子飞虫全醒了,迎着光扑在纱窗上,偶尔一只漏网之鱼祟祟地趴在郁兰津白嫩嫩的大腿上咬他。

  天空早就黑了,礼拜五的晚上,郁兰津坐在书桌旁看傅舟延布置的作业,函数和立体几何,完全搞不懂。

  想去傅老师的房间里问题,又害怕打扰他休息。

  傅老师总是不苟言笑,没什么表情地上课、下课、布置作业,郁兰津不敢去,可无论怎么都弄不明白这些古怪的罗马符号,什么贝塔、德尔塔,凭什么这两条线能平行,那两条线就是垂直的,搞得人头都大了。

  他有点泄气,脑袋趴在画得乱七八糟的演算纸上,手臂往下垂着,不时挠挠被蚊子叮出来的红包。趴了会儿,木头桌面磕得下巴疼,郁兰津便歪过头,肉乎乎的脸蛋压得扁扁的。

  傅老师可真厉害呀。

  他这么想着,思绪飘起来,想到五月份的时候来的那个叫沈亭的姐姐,通身和傅舟延如出一辙的派头,说是傅舟延的女朋友,闲着没事来看望未婚夫;又拉着他开玩笑,“小兰津,你有女朋友没有?”

  他的脸“呯”地一下就红得跟番茄似的,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忍不住向傅舟延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几个月和村学里的同学一起上傅舟延的课,上学下学都和傅舟延一起走,课余时间傅舟延还要给他补习,郁兰津早就把人当成长辈般来依靠。

  傅舟延本在旁边看书,没理他们说话,听到聒噪声停了便掀起眼皮,直直地撞进郁兰津的眼睛里。

  太幼小了。傅舟延在心里评价道,低下头继续看那本砖头一样的英文原著,淡淡出声制止:沈亭,别闹兰津。

  ——别闹兰津。

  郁兰津发着呆,唇齿间无意识地学着傅舟延说话,倏尔就害羞起来。

  他发现自己名字末尾的发音,洁白的双齿贴在一起,严丝合缝地密合着,从傅舟延的嘴里说出来,仿佛自己被咬在男人整齐的齿列间,这一臆想让他无端打了个寒噤。

  在七月的夏季,鸡皮疙瘩顺着脊背往上简直打上了自己的后脑勺,荷尔蒙如同电流般游走在神经末梢,小腹暖融融的,好像被人含在嘴里那样,又湿又热,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郁兰津不敢再想,趿上拖鞋去关灯便跳上了床。

  夏天的月亮太亮了,银白色的光淋在郁兰津贪凉露出来的身体上,说不清哪个更白。

  他在床上左右辗转,怪月亮害自己睡不着,又怪天儿太热,怨来怨去到底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梦遗了。

  郁兰津面红耳赤的,缩在被子里不想起,快把自己捂出一身汗。

  之前倒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不过一直很模糊,醒来也没什么感觉,过不了多久就能抛之脑后,这次却不同了。傅舟延那张俊脸明明白白地出现在梦里,横亘在自己的脑子里,照常是冷着表情,连亲吻也没有,动作粗暴,自己被狠狠掰开大腿、掐着脖子,几乎窒息的那种快感。

  他不自觉地夹着腿,羞怯地伸手摸自己下面,痒痒酥酥,拿出来一看亮晶晶的全是水。

  郁兰津有点想哭,泫然欲泣的脆弱感让他像森林里迷失的幼鹿,需要长辈的指引,或者猎人的猎杀。

  他甚至还不会自慰,摸一下外阴便足够刺激,无谓心理还是肉体,他就已经觉得够了;因为年纪小,最清纯也最坦荡,情欲来的时候全然忘了傅舟延还有沈亭这位女朋友,没有道德观念地意淫着自己的老师,红着一张小脸起床,被单和内裤全扔肥皂水里。

  过了午后,想起昨晚那几道题,磨磨蹭蹭地摸到傅舟延的房间,敲门后听到那个人冷冰冰的声音,梦里的那种感觉就又来了。

  “老师,有道题想问问你。”他站在门口咽了下口水,穿堂风从门口吹来,带着院子里草木的薰香,掀起宽大的白色背心的下摆,露出裤腰勒着的一把细腰。

  后山的竹林簌簌作响,郁兰津听到傅舟延叫他进来,就晃悠着两条白腿推开了门。

  他看见傅舟延正坐在窗台上看书,夏季的日光热烈地铺在身后,院子里茂盛的树木盛上绿阴阴的凉爽,他在屋内阴影里躲凉,那阵拂过郁兰津衣摆的风又撩起傅舟延蓬松的头发。

  估计是热,往日平整的衬衫领口松着两粒纽扣,沿着露出的锁骨往两旁是宽阔厚实的肩膀,手臂也有力,淡色的青筋如山脉绵延。

  郁兰津不禁想起昨夜梦里,被这双手掐住脖颈。

  傅舟延抬头看了一眼郁兰津,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不过往旁边让了让,说道:“热?来这边吹风。”

  “嗯……是有点热。”郁兰津的脸更红了,一步步走到傅舟延身边。

  为了凉快,他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青涩的身体盛放在里面,像振翅欲飞的鸟;粉红脚趾如同珠玉一般,琳琅地出现在男人的视线里。

  傅舟延便彻底不再低垂目光,转而看郁兰津手里捏着的练习册,叫他把不懂的题标出来。

  郁兰津“哦”了一声,虽然不明白傅舟延为什么叫自己来了又走,也乖乖地回过身坐在了下方的书桌旁。

  他总是很听自己的话。是对每个人都这样么?

  傅舟延也不看书了,表情冷然地开始观察郁兰津的姿态,看他在桌前略略弯着身子,本是幼崽最脆弱的后颈就这么暴露在眼底。

  傅舟延捻着书页,看到郁兰津因为姿势原因垂下的衣领,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男性能拒绝美人,傅舟延骨子里也低劣,顺着雪白的肌肤往里看,是微微鼓起来的两颗乳头,粉红、肉感十足。

  很骚。

  傅舟延被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击中,下身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半硬着匍匐在胯下。

  他没端的感觉烦躁,两道眉毛皱起来,让郁兰津以为是自己太笨惹人烦了。

  那点旖旎的心思就散了,只剩下一点难堪和委屈,郁兰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咬着嘴唇就掉两颗泪珠下来,水液洇湿了纸张,印出两个圆圈。

  傅舟延最烦小孩子哭,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没了,下来坐在郁兰津身边问:“哭什么?”

  “不会做,”郁兰津咧着嘴,又担心自己哭得丑,一抽一抽地憋着哭腔,“太难了,数学。”

  傅舟延就笑了,“不会做就不做了,休息会儿。”

  “不行的,”郁兰津转过头看他,眼睛水汪汪的包着泪,抽抽噎噎却很认真地正视傅舟延,“爷、爷爷说,数学,是一定要学的。”

  却第一次见傅舟延笑得这样真心,不免也有点新奇,往常羞于表达的少年破天荒地说:“傅老师,你真好看。”

  傅舟延听了收住笑意,依然心情很好地挑了下眉毛,“谢谢。”

  不是没有人称赞他的这副皮囊,留洋的时候是最频繁的。那些金发碧眼的男男女女,狂蜂浪蝶般往身上扑,一律被自己搬出未婚妻的名头挡回去,这也算是沈亭最好用的地方。

  情爱这种事,尝过便觉得索然无味,偶尔性欲当头,就让底下的人去华人圈找身家清白且无意回国的干净女孩儿——你情我愿的事,他并无负担,给女孩们一个好的去处,也不过举手之劳。

  郁兰津和以前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

  他纯洁、天真,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些幼稚的举动也是可爱的,值得被包容和善待。

  郁明德的意思,无非是觉得自己老了,将唯一的孩子托付给可靠的人。

  话在三个人的时候说,意思只有两个人明白;郁兰津这样出奇的单纯,甚至让人觉得好笑。

  傅舟延倒是不介意将来带他走,安排一个好学校、每个月打点钱,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是一件难事。

  夏天的风依然蕴热,院子里、山上,铺天盖地的绿,茫茫地将人裹挟在一起,热烈和清凉在无知无觉中都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