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 也不知是出于哪方面的考量,校方突然决定要把虞又和谢梵星隔开,虞又不被轻易允许探视, 谢梵星再也没有来过, 连虞又偷偷发的通讯也一直显示“未读”。
宁朦要上课,丁时年也忙,雪朝脱力后到现在一直昏迷不醒, 数到头来,只有菲尔时常会溜过来看他, 絮絮叨叨给他带来一些外界的见闻。
虞又一开始还没耐心, 听到后面觉得这人挺神奇的, 连买苹果的老太太给她多算了两分星币她都要疑惑很久, 自己掰着指头怀疑是自己多年来学的算术出了问题, 让虞又帮她出主意。
虞又咬了一口菲尔磕磕巴巴削的苹果, 苹果已经不容直视了,比原本体积小了整整两圈, 亏的可不止两分钱, 他把口里的水果咽下去,按下菲尔乱动着数数的手指:
“别数了。”虞又开始熟练地胡说八道, “其实就是你的错。但是错了又怎么样呢?你需要当数学老师么?不需要。买菜买水果需要学高等数学么?不需要。退一万步来说, 就算是老太太算错了, 你会去把钱要回来么?”
菲尔老老实实收回了手,低着脑袋像个挨训的小学生似的:“不会。”
皇室丢不起两分钱的脸。
“那你纠结什么?”虞又又啃了一口苹果, 发出清脆的响声, “别纠结了, 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继续削苹果给我吃, 为帝国的病人做出不菲的贡献。”
菲尔眼睛一亮,这傻姑娘也是好骗,吭哧吭哧地又开始帮起忙来,虞又看着毫无长进的刀工,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苹果犯了错。
转念一想,菲尔一直贵为公主,即使曾被囚禁起来,身为高贵质子的待遇肯定是差不到哪里去。
这金尊玉贵的样子和他可大有不同,谢梵星那个看不起平民的父亲估计就喜欢给儿子找这样的当大老婆。
猝不及防、一闪而过的想法,让虞又动作都顿了一顿,苹果忽然不是滋味起来。
他问菲尔:“你平常都是这么听别人话的么?”
上下打量两眼,乖巧,天真,漂亮,很适合养在贵族的笼子里当宠物。
菲尔却猛地摇了摇头,急道:“才不是!我在这里只听虞又的话!”
这个回答让虞又为之一愣,脑海中一个念想闪过,他却来不及抓住。
“只听我的话?”
他故意垂下眼帘,幽幽怨怨地开口。
“公主怎么还骗上人了呢。也不怕我当真。”
菲尔立刻站起身来,着急地削到一半的苹果也不要了,“啪”地掉进垃圾桶,一双眼睛焦急又真诚地望着虞又:“我说的是真的!我!你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她又坐了下来,巴巴地拉着虞又的衣袖,一双湿漉漉的鹿眼望住他,可怜极了。
虞又看也不看她,只盯着雪白的床单,问出了那个自己一直相问,却从来没机会问的问题:
“你说只听我的,那谢梵星呢,你不是他钦定的未婚妻么?”
“啊?谁说的?”菲尔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慌乱了,虞又感觉自己衣袖要被她扯烂了,“才不是!虞又,你你别听他们瞎说,我……”
“是真的不是么?我都已经听说了,要么你并入帝国籍,要么你在谢梵星毕业后就嫁给他。”
菲尔如此慌张心虚,看来这件事是没跑,虞又在这时不免生出几分真情实感,来嘲讽自己。
“我……”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虞又也没了周旋的耐心,“我有点累了,今天想先休息。”
连空气都凝滞下来。
良久,菲尔咬着牙开口:“虞又……”
虞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答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菲尔,直到对方犹疑很久,转身关紧了病房的门。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一个微不可见的纳米机器人从裙子的暗袋飞出,趴在了监视器上。
她这才坐回虞又跟前,表情褪去了绝大部分单纯天真的颜色,余留下来的严肃和忐忑在她年轻而无忧的脸上显得如此违和。
她低下脑袋,手指揪着裙角,还未言语,脸就先红了一半,“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虞又往旁边挪了挪,虽然他不觉得才这么几天,菲尔能喜欢上一个在他人看来为“同性”的自己。
但这句话的前奏已经给了他一种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否认的不好的预感。
“那个人,你认识的。”菲尔嘴角忍不住上扬,“就是你的哥哥,索里恩。”
虞又:“…………”
虞又眼神从她身上移开,更远离了些:“啊我什么时候有个哥哥了?一定是你记错了,你的记性太不好了,还是让皇室给你买点保健品吧。谢梵星呢?他怎么乱搞的,竟然让公主问出如此精神错乱的问题。”
远在家中看书的谢梵星忽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菲尔却眼神亮亮地看他:“原来是真的。”
“……什么?”
“索里恩和我说,如果我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存在,你一定会立刻否认,说不认识,并且还会想尽办法说是我的问题。”
菲尔捂着脸,开心地笑了,一副怀春的姿态,“他可真厉害。”
虞又:“……”
这么一想,索里恩作为星盗流浪迁徙,但长期根据地却定在了艾索星。而公主被囚禁后还能保持如此的天真与纯净,属实难得。
如果这两人真的有一腿,那这些天菲尔对自己的照顾,就不是小妹妹对战斗系第一名的崇拜,而是出自于嫂子对小叔子的“疼爱”。
“……”虞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索里恩是真的会给自己找事做,他在谢梵星这边已经是个马上就要瞒不住的状态了,恐怕经过梦境之后就着手在调查自己,索里恩还送来这么一个麻烦。
“那他是怎么想的?”虞又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改柔弱,面无表情问:“他不会让你真的就这么和谢梵星订婚吧?还是说你真的要并入帝国国籍?”
艾索星的位置极其特殊,无论是在地理还是政治上都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虽说名义上辖属帝国,但天高皇帝远,帝国碍于面子也管不到多少,因此这颗小星球对于各种国家都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而一旦他们国家的正统公主国籍并入帝国,那就将打破以往的格局,艾索星将正式站队。
这是多么荒唐的一棋,谢从安走出这一子,就是铁了心要把这颗心腹之患拿下,取得自己担任摄政王以来的第一笔丰功。
作为一个始终被掌控的漂泊公主,菲尔其实没有权限决定自己的命运。但谢从安就算打破国际协议也要把她接到帝国来,隔断她身边的艾索星以及各方势力眼线,就是为了控制她,逼迫她做出选择。
菲尔必须得选,就算不选,也总会有人替她选的。
可即使是谢从安恐怕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虞又这么一层关系在。
“我们都说好了的。”菲尔说到这个有些惆怅,“索里恩准备了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让我假意嫁给谢梵星,让我的妹妹来顶替我成婚,他偷偷开飞船把我接走。”
虞又暗暗蹙眉,他有点不爽,但又说不清是哪条神经在替他不爽。
“第二个方案,是让我假意并入国籍,然后在加冕仪式上装作来抢劫的星盗把我掳走。帝国信神,在没有完成仪式被授予王冠之前,我还不算这个国家的人,只要他抢在仪式之前把我送走就可以了。”
虞又一时之间没有做评价,事实上,他对索里恩的这两种说法都持有非常非常严重的怀疑态度。他可太了解自己那个混蛋哥哥了,当年,父亲在医院死掉,母亲得了重病,而他也在参加那场实验后生了大病,就算这么多变故,他都没有回来看过哪怕一次。
他到现在甚至都不觉得有错,也从没提一句道歉的话,在通讯里说来说去也只会向虞又重复“你所看到的都是虚无的,命运是摆脱不了的”这样的话。
但虞又可不管。
索里恩当初不管自己一家人的死活,到现在,他凭什么去在乎索里恩和他的小女友怎么想?看菲尔那个傻样子,怕是已经被套牢了而不自知。
索里恩的手段何其高明?他十五岁同恶魔街的头牌只风流一次,那富商求而不得的美人都拼了命攒钱说什么也不要只想和他走,索里恩还不是骗了心撩了人就跑,没品又渣。
虞又内心吐槽着,平静的大脑似乎是太没事干了,思考起一个从未细想过的问题:
索里恩是渣,那他是什么?
“虞又。”菲尔的声音打断了他,“小又又,你说我该怎么办嘛。”
他回神一看,菲尔趴在他床边,神情间皆是沮丧。那双小鹿般清澈的双眼也蒙上一层灰。
她在为自己不知所向的命运而忧虑。
虞又发现,她好像不是不懂,目前能依靠的只有索里恩,但是如果索里恩不来呢?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有没有想过。
“我只知道,最后的结局都是跟着索里恩流浪,你愿意么?”
“我愿意啊。”菲尔听到这话有些雀跃,但很快又回归原型:
“可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他喜欢骗我,我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虞又心想这不就是自己对谢梵星做的么。
“我身边的侍女,朋友,都说像他这种,就是渣男。”
“咻”——!
虞又膝盖中了一箭。
菲尔抿唇,不大高兴,但她的那种神情不如说介于少女的烦恼与消沉之间,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但是他对我很好啊。虽然他骗我,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像你一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而我呢——”
阳光倾泻的病房,菲尔露出纠结但灿烂的一笑,她的话轻柔,就像是需要细心呵护的细纱晃动,却莫名掷地有声:
“我也是真的喜欢他。”
是超越了信任的爱。
她愿意将自己所有的未来和前路都堵在一个骗子的身上,拿她自己做全部的筹码。
虞又到现在,甚至说不准索里恩会不会来。可菲尔已经如此相信他,以一种近乎痴愚的信任。
他突然头一次地生发出了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
索里恩能被这样的人这么纯粹的爱着,他这混蛋运气怎么一直都这么好啊。
家里其实也是更疼哥哥的,虞又的出生也只是妈妈不小心怀孕了舍不得打掉的结果。
后来父母接连出事,虞又早早承担生活负担,他没有多少成长期来体会“爱”这种奢侈的情感。
穿越之后得到的信息素,也让他在相处之间慢慢惶恐起来,他知道那些人的喜欢都是假的。不是真心的喜欢,是流于表面的虚浮的欲·望,就像啤酒瓶上面一层脆弱的泡沫。
开盖了,喝下了,受到摇晃冲击了,泡泡就碎开了。
“虞又,你觉得我很傻么?”菲尔眨巴眨巴眼看他,“你现在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说的话哪里惹到你了么?”
“……没有。”虞又说,“你别多想。”
菲尔立刻开心起来,她帮虞又继续削苹果,像是随口问道:“那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呀?”
虞又顿了顿,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但嘴上却说:“没有。”
“啊?为什么。”菲尔说,“你这么优秀,气质也好,肯定有很多人追你的!你为什么不谈呢?”
虞又笑了,他侧过脸,天气正明媚,其实正应该是心情愉悦的一天。
“我负担不起别人的喜欢,那些感情其实就是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我对感情没有抱太大的期待,对爱情也没有想法,因为我不想负责任,我也付不起责任。”
“况且喜欢和爱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以带来快乐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当做自己最后的退路。”
剖白到最后,虞又却发现,自己其实和索里恩挺像的。只是索里恩比他坏得更有脾气,更无法纪。
“那……”菲尔忽然提出一个问题,神色之间颇有几分谨慎:
“那个,我没有任何意思,我就想说……如果你有喜欢的人,是我现在的处境,你会选择去救他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毙命了。
虞又不知道这个公主竟然也是个段位不小的天然呆。
但他竟然还真的想了一想。
如果有喜欢的人……
那个身影又开始在虞又脑袋里走来走去了,虞又深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在心里斗争溃败。
“说好了。”虞又看向菲尔,目露警告,“只是比如。”
比如。
谢梵星是公主。
虞又是恶龙。
救了公主对恶龙没有任何好处,那虞又还会去么?
这样的假设不是最让虞又令人心烦的。
最令他心烦意乱的好像是——
他向后一仰倒了下去,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里,他凝神望向雪白的天花板。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身上残留的谢梵星的信息素早已淡去,可存在感仍然鲜明,仿佛植物已经在他身上某个地方扎了根似的。
虞又将手臂横在自己脸上,遮住表情,轻轻启唇说道:
“我也许,大概,可能——”
“会去救他。”
周围安静了下来,菲尔像是诧异的盯着他的耳朵,惊奇:“我第一次看你脸红,话说,你打的比方,是谢梵星么?”
虞又顿了顿,知道瞒着她也没用:“是又怎么样?”
“啊!”菲尔忽然想起什么,“那,那天在看台上,和谢梵星聊天,结果让谢梵星那个木头看得一脸高兴还害羞的那个人,原来是你么?”
虞又:“……”
好奇怪的问题,拒绝回答。
“那。”菲尔突然眨眨眼,拉起虞又的手,“那个,我感觉你俩也是两情相悦……”
直觉告诉虞又她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
菲尔双眼亮晶晶的:
“那要不,你替我嫁给谢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