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夏镜听见自己的心跳怦然作响。

  四年以来,无数次从梦里醒来时的心境忽然有了归宿,后悔也好,孤寂也罢,咽下去之后竟有回甘的一天,苦涩的甜蜜灌满了胸口,堵得他眼眶发酸。

  夏镜手忙脚乱地借着窗外流进来的那点微光,找到床头的手机。

  屏幕在黑暗中一触即亮,他很快翻出一串号码。

  手停留在拨出键上,他才意识到此刻是深夜。要是这时候打电话过去,杜长闻恐怕又要以为他是一时冲动胡言乱语。思索片刻,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夏镜将它放回床头,决定什么也不说。

  夏日的天亮得格外早,很快,街边的车流人声透过玻璃传来,初现的阳光预示着又是一天艳阳高照的日子。夏镜醒来后没有再睡着,但精神振奋着,或许还有些惶恐。

  到了某个时间,他收拾好行李,走出酒店,打车到机场。

  经过一系列登机流程后,坐上回北京的飞机。

  第二天上午,夏镜私下找到陈钧,提出离职的想法。

  “怎么突然要走?”在小型会议室里,陈钧面露惊讶,随即开玩笑道:“不会是接了乐咖的橄榄枝吧?”

  聚乐的高层最初是从乐咖出来的,两家公司名字相似也就罢了,偏偏今年做的项目也很类似,彼此作为竞争对手,可谓是严防死守,连挖人都优先挖对方的墙角,今年以来,已经挖走三个业务骨干了。可夏镜作为中台部门的人,其实一般不会在挖墙脚的名单里。

  夏镜笑了笑:“不是的陈哥,我是准备离开北京了。”

  “离开北京?”陈钧有些愕然。

  夏镜简单解释几句,只说这次秋招回去,发现自己还是想念那座城市。

  陈钧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我记得那也不是你老家吧?念旧可以理解,尤其读书的时光嘛,谁能不怀念青春,但为了这个回去,是不是有点冲动了?还是这次回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是工作上的困难,你尽管跟我说,我来解决,是不是跟HR那边配合的问题?”

  夏镜失笑,原来那位建哥对自己暗暗针对,陈钧不是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夏镜摇头道:“是私人原因,不是工作的问题。”

  陈钧见他这样坚定,也有点不得劲了。

  用力按了按手边的座椅,他加强了语气:“我不同意。当然,你非要走我也拦不住,但你如果问,那我不同意。今天说的就当没有发生,你再好好想想。”

  夏镜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如此又过了一周,他再次找到陈钧做出表态,是一定要离职的了。

  陈钧一向重用他,今年刚为他申请了额外加薪,如今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但话里是没有指责夏镜的意思:“好吧,去留是你的权利,只是我一时很难接受,毕竟你也知道,我是不希望你走的。”

  这话说得含糊,但和之前冠冕堂皇的离职沟通相比,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夏镜犹豫了片刻,看向陈钧:“我知道,只是我回去也不只是因为城市的缘故……我是去追人的。”

  陈钧愣了下,脸色变幻几次,停留在若无其事的表情:“女朋友啊?”

  “男朋友。”夏镜说完,又改口道:“前男友。”

  过分坦诚的话语让陈钧哑口半晌,才点头说:“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我是真的留不住你。”

  夏镜客气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其实陈钧对他那点暧昧心思,夏镜多少也接收得到,只是除去性向之外,陈钧和他完全不是一类人。像大多数有一定年龄阅历的人那样,陈钧的言行试探都保有余地,夏镜一直没有回应对方,陈钧也从未做出任何过火的言行,有分寸到堪称体贴,同时也可以随时抽身而退,不带来任何麻烦。

  现在夏镜下定决心离职,陈钧连挽留的理由也说得是似而非,最后这次谈话过后,更是愈加客气周全,做足姿态,俨然是一位有风度的上级了。

  于是不到一个月,离职手续就已经办好。

  夏镜花了点时间转租房子、收拾行李、和为数不多的朋友告别,然后从北京破旧的出租屋搬到海滨路附近的一居室,到俪大的直线距离大约一公里。

  这天是八月末,下午六点左右,他带着室外未消的暑气,拎着一塑料袋东西,站在杜长闻家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门打开,杜长闻穿着一身白T白裤的休闲装扮出现在门后。

  夏镜来之前没打过招呼,甚至在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人再没有联络过,因此连杜长闻也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神色。

  面对这样的神情,夏镜心虚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我搬家了,就在附近,准备换个工作,想着找人庆祝一下,其实也不认识几个人,只好来试试你在不在。”

  杜长闻听完没有说话。

  夏镜也知道这个借口找得稀奇,完全经不起推敲,顿时脸热起来。

  果然,杜长闻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不知道啊,不在就没办法了,只好明天再来。”

  杜长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短暂的几秒内,夏镜全凭这几年修炼出的厚脸皮硬撑着没有退缩。

  大概觉得在家门口赶人有些不好看,杜长闻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一点距离,示意夏镜进门:“你想吃什么,我找一找餐馆。”

  夏镜赶忙说:“我带了菜,在家做吧。”

  杜长闻这才发现他手里的塑料袋里全是食材:“不是要庆祝吗?”

  “这就是庆祝了。”夏镜将袋子递给他:“这几年吃了不少外卖,还是惦记家常菜。”

  杜长闻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接过食材往料理台走:“那你坐一坐,喝茶还是咖啡自己倒,”说着回过头犹豫了一下,夏镜已经接上话:“我知道在哪儿,自己来。”

  看着杜长闻开始处理食材,夏镜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客厅冲咖啡。

  端着咖啡站在料理台旁,夏镜开始没话找话。

  “我上个月就辞职了,但是找房搬家又用了点时间。”

  “海滨路附近老房子多,我又想找个距离近的,又不想跟人合租,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就在丽霞街头上,超市旁边,过来大概两公里。”

  “这几天我也联系了猎头,约了几场面试,基本都排在下周。有一家做游戏出海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项目流水稳定,应该还不错。”

  交待问题似的,他一口气讲完,杜长闻这厢也备好菜了。切好最后的洋葱、蒜片,杜长闻洗了个手,说:“你让一让,我要炒菜了。”

  夏镜放下咖啡杯:“我记得你不太掌勺,后面的我来吧。”

  “你不是常年吃外卖?”

  杜长闻问了一句,但看夏镜一脸被噎住的表情,还是没有追究下去,给夏镜让开位置。

  夏镜将超市提前腌制好的小排下锅,手上熟练地放着佐料,这才说:“这几道还是常做的。”

  给鳕鱼正反两面都撒上黑胡椒和盐,他又给鱼块裹了层面粉放进锅里,添一小块黄油,再倒进切好的洋葱蒜片。等煎鱼出锅后,旁边的排骨也在收汁了,食物的诱人气味在鼻尖萦绕,一如当年情境。

  两个人不需要多丰盛,除了小排和煎鱼,还有一道清炒丝瓜和一份火腿豆腐汤。

  做饭花费不少时间,吃的时候两人也不着急。

  夏镜不敢冒然提及往事,只好围绕着日常生活问些闲话,杜长闻既然让他进门吃饭,自然也不会冷待他,有问有答,倒真像是简单的朋友小聚。夏镜明知这不过是双方刻意维持的表象,还是觉出一种感动。

  然而再不着急,这顿饭也有吃完的时候。

  杜长闻要收拾碗筷,夏镜伸手握了握他的手腕,又很快放开。

  “偏劳你陪我吃饭,洗碗就让我来吧。”

  杜长闻不和他争,陪他将碗筷杯盘端到厨房,果真留他一个人洗碗。

  天黑得晚,室外的天光依旧明亮,只是揉进了落日前夕的暖调。夏镜手里洗着碗,视线时不时看向杜长闻。后者背对着他站在露台上喝茶,一身白色衣裤掩盖了他的年龄,让夏镜忽然记起多年前,他们真正相遇以前,他最初注意到的就是那张照片里年轻的杜长闻。

  他凝视着杜长闻此刻笼罩在暧昧光线下的身影,忽然觉得时光的力量也不过如此,总有些什么,是强悍无情的时间也无法泯灭的。

  这样的念头让他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片刻后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目光,拧开水龙头,冲洗干净最后一只碗。

  夏镜走到露台上,站在与杜长闻并肩的位置,看向远处温柔起伏的海面。

  微潮的海风中,他们短暂地沉默着。

  然后杜长闻轻声开口:“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嗯?”

  “为什么突然换工作?”

  夏镜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随即浮上心头的就是苦笑了——果然是以为工作出了变故,才好心放人进门的啊。

  “没怎么,真是换工作而已。”夏镜笑了笑,知道杜长闻没说出口的疑问,毕竟之前回酒店的路上,他还说过自己混得不错,“上次你骂的一点没错,是我顾虑太多,行为反复,才让你觉得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几年我以为自己有点长进,看来还是和当初一样容易做错。”

  有些话他原本没打算今天说,此刻又觉得应该明明白白说出口。

  “但我还是想试一次。你说有些事要自己试过才知道,工作也好,别的顾虑也罢,我都尝试过了,我已经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和杜长闻离得很近,手臂几乎触碰着对方,这让他有莫名的安定感。

  “这次回来,我就没打算走了。”

  杜长闻安静地听完,一时没有回答。

  就在夏镜开始为此忐忑的时候,他偏过目光看向夏镜:“你是想说,你后悔了?”

  “是。”

  杜长闻的语气和神情都很温和:“夏镜,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夏镜看着他,并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知道。”

  有些选择已经做过了,后悔是最无用的,但他还是希望杜长闻能知道,仅此而已。至于将来,有些东西不是一时片刻能够消融的,但总有另一些更长久更坚固的情感,能带给他坚定和信心。

  不过此刻,他知道自己应该道别了。

  这一天的进展已经超出预料的顺利,当初他曾凭借一腔热情和年轻人特有的执拗,逼杜长闻承认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这一次,他决定不那么急。

  未来还很长,需要一步一步走出来。

  他保持着愉快的微笑与杜长闻道别,又在杜长闻送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回过头,趁后者来不及反应,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手说:“至少下次我上门来做客,你不会赶我走吧?”

  这话问得含糊,不像过去那个不懂得迂回的夏镜。这么想着,杜长闻回答:“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