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冷风开到最小,窗户将一部分炙热的阳光隔绝在外,最上面留了个缝,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噪声。车里不算凉快,但对夏镜而言,比室外舒适静谧。

  “需要去医院吗?”杜长闻的声音在几乎密闭的空间内响起。

  夏镜靠在座椅里,偏头看着窗外,是有些僵硬和紧张的姿态:“不用,中暑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他偏过头,看向杜长闻,又在后者发觉之前垂下眼。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大概和四年前不大一样了,生活的洪流静默无声,实则无休止地冲刷改变着每个人的面目,不知看在杜长闻眼里,会不会已经是全然陌生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杜长闻,总觉得是没有变,眉眼神情都熟悉到骇人的地步——其实怎么可能毫无变化,只是记忆更加刻骨铭心,无论怎样,看在眼里还是当初那个人。

  刚才的情形有浮上心头。杜长闻分明已经要离开了,却又十分自然地提议送他回宾馆,无论怎样看,都像是毫无私心的帮忙,既周到,又冷淡。就像他们最初见面时那样。

  “工作努力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杜长闻没有看他,语气也好似闲谈:“不过你大概以为这是老生常谈了。”

  夏镜本应该说“没有”,或者“不会”,但他恨透了这样的对话。

  场面话他已经学得很多了,但此刻那些不需要思索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全无用武之地。

  “也不是努力。”他轻声说:“其实你当初预料得没错——”

  这是两人再见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过去,杜长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舍不得那份工作,最初是因为想要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后来真的上手去做,发现自己能做得挺好,那些专业素养和技巧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

  他顿了顿,心想就凭这些,他也应该感谢杜长闻,但后面的话又不是关于这个的了。

  “升职加薪虽然能带来快乐,但更重要的,是感觉生活有了掌控感。每天一睁眼就有很多事依赖你去做,有很多人需要跟你沟通,好像每天都很充实,很有价值。那时候我才明白,你是对的,如果当初我留下来,错过好的工作,得不到这种成就,大概真的会后悔会埋怨。”

  “这是人之常情。”杜长闻说。

  “是。”夏镜轻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

  话里的怅然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

  于是杜长闻再次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还是淡漠的:“没有一种生活是完美无缺的,况且,根据刚才在餐厅听到的只言片语,我以为你的事业还算顺利。”

  对话进行到这里,杜长闻的话里才算是透出了往昔的熟悉感,夏镜心里忽而一阵酸软,好像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客,终于望见一点绿洲的影子,哪怕只是无补于事的海市蜃楼,也足以带来一点慰藉。

  白天那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念头又萦绕于心,像一只急急催促的鞭子。

  于是他竭力压平语气,但坚定地讲述下去:“头两年,我的确是志得意满过,升职成了经理,薪酬也过得去,后来公司组织架构改动,我们部门原本算在研发部门下,和研发利润共享,这次改动后,我们成了独立的公司级平台,看上去级别提高了,实际待遇被大刀阔斧地砍了一大截。再后来,临近年终,我们部门负责人和研发的负责人又起了争执,为了奖金分配的问题明里暗里交锋几回,连带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为了揽功和推责各使手段。部门内开始内斗不断,以前风光过的老人被‘协商离职’,我是偏研究型的岗位,也算是坐了冷宫。”

  说到这里,夏镜忽然止住话题,转过头看向杜长闻,失笑道,:“我设想过,如果我们再见面会说些什么,本来以为最坏就是寒暄天气,没想到……”

  杜长闻没接这句话,反而接着前面的话问:“后来呢?”

  夏镜顿了顿,移开目光,继续说:“还是不要细讲了,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总之后来,空降了一个新的负责人,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个,陈钧,他有人脉有手段,自从他来了,我们部门又顺风顺水起来,我也跟着沾光,算是拨云见雾了。实话说,算是混得不错。”

  杜长闻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客套,只说:“起起落落,都是常事。”

  “嗯,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真无知的人,知道职场就是这样,只是总要经历过这么一遭,才会真的明白——”夏镜垂下眼,语气里带着微妙的慎重意味:“你当初说的一点没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只能由我自己选。”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会将职场收获视为自己的成就勋章,一方面理所当然,以为自己践行着“付出就有收获”的真理,一方面与有荣焉,因为证实了所谓的能力而沾沾自喜。但生活终究会揭开精心矫饰的面纱,让人一窥背后的真实面目。

  只有经历过冷暖的人才会真的明白,职场只是关乎时间与金钱的交易,交易无关对错,但人这一辈子,如果只是活在一场交易里,未免太可悲也太无趣。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夏镜时常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频繁地梦见杜长闻。

  梦里都是毫无逻辑的碎片。有时候是下班回家,推开门就看见站在客厅里的杜长闻焉地转过头来,毫无芥蒂地冲自己笑着点了下头,短暂的几秒像一个慢镜头,空气的味道和光影的交错都真实得骇人,醒来后却无论怎么努力也记不清梦里那个杜长闻的眉目细节。

  有时候梦又变得连续绵长,他回到绿意浓郁的校园,还是那个别扭执拗的脾气,因为某件从未真实发生过的小事,和杜长闻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谈话内容明明是在争执,他却连在梦里都感到了久违的开心。

  但梦都会醒。

  天光一亮,他还是照常工作,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付出。

  时间久了,灵魂好像让人劈成两半,一半操控着皮肉延续看似正常的生活,一半躲在深夜凌乱无章的梦境里,成了以梦为生的瘾君子。他也曾试图说服自己,生活如何心境如何,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能以另一个人为借口,更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可他就是非常想念杜长闻。

  这些过往,夏镜没打算说,也绝不是此刻能说出口的。

  卖弄深情是恋爱电视剧里的桥段,现实中的成年人,应该知晓别人无需为自己的感情负责,也应该懂得体面地对待往事。

  他只是希望杜长闻知道,当初两人为之争吵的难以妥协的事,他现在能够明白了。

  陷入回忆似乎让中暑带来的难受愈演愈烈,夏镜闭了闭眼,暗自抵挡脑袋里传来的阵阵眩晕。他一直没有开口,杜长闻不知在想什么,也沉默下来。

  风声渐弱,人声渐起,是汽车拐过一道弯开出了环路,进入另一条街。

  车速慢下来,距离夏镜要去的酒店已经不远。

  夏镜将车窗全部关上,再次开口:“大概一年前,我回来过一次。”

  杜长闻的声音过了几秒才响起来。

  “我知道。”

  这回沉默的人换做夏镜,片刻后,他才问:“你当时……看到我了?”

  “嗯。”

  那天他买了最近一班航班的机票,飞机落地后又急急打车到俪大,那时黄昏将近,他估摸着杜长闻快下班回家,就凭记忆找到当初去过的那栋楼。楼侧一株枝繁叶茂的芙蓉树下有一条供人休息的石凳,他就坐在那里,盘算着只要看一眼,看一眼就够了。他只是太想见一见杜长闻了,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发疯,所以用仅存的理智思考着,看完就走,不要上前打扰。

  可是等他终于看见杜长闻从暮色里走来时,还是浑身僵硬地愣住了。

  就是那一刻,他明白之前说服自己那些理由,那些假装理智、劝诫自己不要拿杜长闻做借口的理由,才是真的借口。

  后悔如同海啸一般灭顶而来,他几乎是狼狈的,在杜长闻走近之前跑开。

  没想到还是让杜长闻看见了。

  夏镜看了眼窗外,街道和建筑变得眼熟,他知道酒店已经不远。

  “对不起。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不会过得更快乐。所以才一时冲动跑回来。其实当初换一条路大概也没有想象中美好。人总是把舍弃的东西看得更珍贵,没得到过,就会永远耿耿于怀,这也是你早就料到的了。所以很多事情我现在才想明白——”

  夏镜放轻了声音,让语气里的不甘心藏得更深一些:“时机不对,怎样选都不对的。”

  说这些的时候,杜长闻一直没有开口。

  夏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四年的时光隔在两个人之间,这些过分坦诚的话,还是显得不合时宜了。他想自己这些年还是没有长进,在工作中还能看似游刃有余地周旋,一到杜长闻面前还是原形毕露,做什么都嫌不好。

  太阳穴跳得好像有人拿着小棍子在打鼓,夏镜忍了一路,本以为渐渐好些了,可几番对话下来,心里堵得难受,方才在餐厅里喝下去的酒,到这时也慢慢化作酒意,连带着脑袋也像一架破旧的空调那样嗡嗡作响,濒临报废。

  车猛地刹住了。

  夏镜身子往前扑了一下,又撞回椅背,才发现已经到了酒店楼下,而杜长闻就在这时候扭头看向他,冷然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夏镜怔怔地看过去。

  杜长闻的手死死握着方向盘,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番两次回来的是你,说走就走的也是你,临到头扔下这些话——”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就是冷笑了,只有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克制:“你真当我是没有心的?”

  夏镜脑袋里浑浑噩噩,一时不能做出反应。

  杜长闻已经说出最后一句话,只有两个字:“下车。”

  夏镜是在半夜醒来的。

  因为还算年轻,他从回宾馆开始睡到现在,算是睡足了,头疼和眩晕感都离他而去,精神清明许多。

  又因为精神清明了许多,总算能够有条理地思考前一日发生的事。

  当时被杜长闻冷言赶下车,站在街边,眼睁睁盯着杜长闻的车开出一段,掉了个头,又从眼前经过,缓缓驶向街的那头,最终汇入车流。他心里直觉地感到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又或是错过了什么,没有抓住,但头疼欲裂之下,思考能力随之退化,一时也想不明白。

  转身走进宾馆,坚持着在前台续了一天入住时间,他回到宾馆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昏天黑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窗帘没拉,外面的夜色裹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轻微灯光流淌进来,夜里很安静,楼下的小街偶尔有车辆驶过,发出短暂的声响。

  夏镜坐起身,发了十几分钟的呆——他将昨日和杜长闻的对话又回忆了一遍,再将杜长闻最后那句话琢磨了几回,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的是什么了。

  他抱着被子,无声地微笑起来。

  原来没有放下的不止他一个人。

  笑着笑着,他在黑暗里伸出手,抹了把眼角的泪,心想,我真是天下第一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