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天下午三点多,夏镜在宿舍盘算良久,估摸着有什么琐事家务也该做得差不多了,于是像模像样地穿戴好,走出很远才找到一家超市,采购了足足两大包食材。排队付款时,看见旁边铺陈开一大片朱红碎金的春联福字,喜气惹眼,顺手也拿了一套。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敲开杜长闻的门时,杜长闻最初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的。但就在夏镜以为自己会错意时,杜长闻已经笑道:“这都是拿了些什么?”

  说着从夏镜手里接过东西,换到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拉住夏镜胳膊轻轻往里带:“愣着做什么,进来。”

  倒是夏镜,之前只是一味兴奋,直到见了面,羞涩才姗姗来迟。

  杜长闻穿着乳灰色的绒线衫,脖颈和手腕处露出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领子没整理好,两边略有点高低不一,配了白色长裤和同色绒拖鞋。

  夏镜见了这样家常的装束,感到一种亲近的快乐。

  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他一面看杜长闻翻检袋子里的食材,一面说出自己的打算:“都是些吃的,难得这么冷,我想着晚上可以下火锅。”

  “病才刚好,就难得这么冷了?”杜长闻把食材分门别类,往料理台或冰箱里放,同时慢悠悠地打趣:“一晚上可吃不完,这些够吃完整个年节的。”

  夏镜站在旁边插不上手,但视线锁在杜长闻身上,脚步也跟着来来回回,于是回答的声音始终响在杜长闻身后:“都不容易放坏,你可以慢慢吃。”

  “哦,我以为你……”杜长闻说到一半,忽然转身,手里拿着卷得规规整整的春联和福字:“还买了这个?要贴门口?”

  “啊……”夏镜来的时候特意看过门口,什么也没贴,猜想杜长闻是没有这个习惯,这时让他一问,回答就变得不肯定起来:“在超市结账的时候顺手带的,贴不贴都行。”

  “现在贴是不是有点晚。”杜长闻将东西递给夏镜,“你来贴,我去拿胶水。”

  夏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长闻已经去了书房,很快找出一小支固体胶,摊开手给夏镜看:“只有这个,平时贴发票用的。应该也行。”

  门上没有可以作为度量指标的直线,夏镜比比划划半天,还是不敢下手,忍不住用力向后仰头,试图拉远视线:“右边是不是高了?”

  杜长闻站在后侧方陪他折腾许久,现在不搭理这个问题了,只伸手虚虚托住他的后背:“这样就可以,你别再闪了腰。”

  夏镜扭头冲他笑:“哪儿能这么容易就闪了腰。”

  杜长闻心知他笑得这么开心,多少是带些炫耀,就放下手,后退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环抱双臂打量他,同时加深了笑容:“嗯,年轻人,身体柔韧。”

  夏镜被他点破反而不说了,回过头嘟囔着“好像正了”,耳尖却悄悄变红。

  将将贴好,对面的门咔的一声打开,有人走出来,夏镜还没回头就听见一句“杜老师新年好啊!”声音是上了年纪的男声。

  夏镜的手还按着春联一角,动作立刻僵住,可维持这个姿势显然更不可取,只好在杜长闻从容不迫的寒暄里转过身来,勉强挂出笑容看向对方。

  一看之下,三魂差点没丢了两魄,对方竟然是与杜长闻同院的一位老教授。

  虽然夏镜与老教授从无交集,可在院系楼里进进出出,夏镜是认识对方的。

  老教授似乎要下楼,看了眼夏镜,脚步一顿,又或者视线只是短暂地掠过他,很快看向那幅春联,笑眯眯地念出来:“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哎哟这春联挑的,真喜庆!”

  夏镜僵着一张脸陪笑,笑浅了怕露出怯意,笑深了怕惹人注目,头脑和心里齐齐空白,杜长闻接下来与对方说了什么——似乎是“大俗大雅”之类的揶揄——他是全然没听进去。

  直到杜长闻结束寒暄,拍拍他的背:“贴好了吗?好了就进屋。”

  彼时老教授才下了几级楼梯而已,夏镜含糊应了一声,走进屋去。

  随着关门声响起来,他才长长出来口气,肩膀因为放松而塌下来。察觉到杜长闻的视线,他笑了笑,感叹道:“你也太镇定了,我总担心他认出我来。”

  杜长闻关了门没急着动,站在玄关处问夏镜:“认出来你准备怎么办?”

  “应该……没有吧。”夏镜定了定神,“我是吓呆了,你都和他聊了这么多,怎么也没含蓄地解释几句。”

  “解释几句?”

  “比如说我是什么远方亲戚啊,或者干脆讲我是你的学生,来拜年的,反正这也算是事实,就算他认出来也没关系……”

  杜长闻先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说到中途,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往厨房走,拧开水龙头洗手去了。

  夏镜后知后觉住了口。

  虽然从杜长闻脸上的神情根本看不出痕迹,但他也看出这个话题并不讨喜了。若无其事地跟上前,夏镜指着料理台上的东西,再一次开口:“这些东西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杜长闻抽了张纸巾,低着头擦手,随后将用完的纸巾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才看向夏镜:“好,你来帮个手。”

  水流声和切菜声渐次响起,两个人肩并肩处理食材,一时沉默下来。

  屋里有空调,并不算冷,但水管里流出的水还是带着清列的气息,新鲜食材被洗净、削皮、切块,也各自散发出某种浅淡的味道。这些气味和衣袖触碰时发出的微弱声音一起交织在空气里,夏镜莫名又变得安心。

  再次偏过头看一眼杜长闻正在切土豆的手,夏镜停下动作,等杜长闻将切好的土豆装进碗里,去取还没洗净的香菇时,他伸手盖住杜长闻的手。

  冰冷湿润的触感贴在掌心,夏镜忍不住握了握:“我来洗吧,水太冷了。”

  杜长闻平时不爱做饭,这座城市冬天又短,所以延续了前一任主人的作风,水槽这头连热水也没接。

  夏镜说完就放开手,去抢那盒香菇,杜长闻一扬手轻易躲开:“你洗就不冷了?”

  夏镜抬头,对上杜长闻含笑的眼神,就也笑了,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怕冷。”

  但杜长闻到底没让他得逞,转身拧开水龙头说:“你要是闲得慌,帮我切个辣椒。”

  无论语气还是神情,与之前是大不相同了。

  夏镜切着辣椒,还不肯闭嘴,一面说话一面扭头去看杜长闻:“你平时真不做饭啊,食堂吃多了不腻么,自己磨炼一下厨艺多好。”

  杜长闻背对他回答:“我对吃不讲究,单是处理这堆食材就这么费时,不如用来做别的事。”

  “真是没有生活情趣。”

  “看着你的刀,小心切到手。”

  夏镜一听这话,更得意了:“我可是从小踩着凳子做饭练出来的技能,闭着眼都能切。”

  对话一旦开启,就像见不到头的旅程,一路聊了下去。做饭的人饿得快,食材准备就绪正好接着开席,两个人围着一锅热气腾腾足够三四个人吃的火锅,吃吃停停,居然吃得差不多见底。到了最后,几乎只是围着锅喝酒聊天。

  喝酒后的反应人各有异,夏镜有意观察,只觉得杜长闻越喝越像是不会醉,一派淡定自若,不像自己,心里的情绪和脸上的表情都放大呈现出来,而且止不住想要微笑。

  就是意识和身体已经不太同步的当下,听见杜长闻随口问了一句:“过年又不回家?”

  这个“又”字让夏镜真的笑起来了:“是啊。我还在想你怎么不问。”

  “你想说吗?”杜长闻开口。

  夏镜略显刻意地摆摆手:“你别搞得像我经历过什么重大创伤一样。”

  杜长闻没说话。

  “其实真没什么。”夏镜喝完最后一口酒,将杯子倒过来看了看,确认一滴也不剩了,才勉为其难地放下,盯着空杯继续说下去,“我爸是个暴虐自私的混蛋,在外总要装孙子,憋着一口气回家,就爱跟我找茬……其实很常见吧,据我妈和我家大部分亲戚说,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的,”说到一半,他又轻笑一声,“毕竟骂一骂打一打也不会死人,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我有意见,是我不孝。”

  说到这里他还是闭了嘴,咬着唇垂下头。

  杜长闻看在眼里,说:“当然不是。”

  “管他是不是呢!”夏镜又笑起来,是很无所谓的神情:“反正我还活得好好的,马上就能毕业工作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了。都说经营关系最好的方式是找一个共同的敌人,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怅然若失,从此没了我这个维系婚姻快乐的助力。”

  虽然他竭力说得轻飘飘,好似在谈论别人,杜长闻还是沉默片刻才接上话:“以后也不回去了?”

  “我今年特意没打电话,他们也没问,大概是双方都认清形势,默认一拍两散了吧。”

  “嗯。”

  夏镜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我不想要那个家了。”说完像是在等杜长闻回答,动也不动凝视着对方。

  杜长闻与他对视片刻,看他的眼睛在客厅灯光下亮得一点儿也不像醉鬼,顿了顿,却是说的另一件事:“我很难在这件事上给你公允的意见。”

  “嗯?”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都在国外,我们没什么来往。”

  看着夏镜露出惊讶的神色,杜长闻轻轻摇了摇头:“这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我只是想告诉你,至少在我看来,人这一辈子得先让自己活好了,才顾得上别的。大众认可的道德礼仪,世俗规范……天大的真理,也大不过一个具体的人。所以,反抗和远离那些让你痛苦的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错。”

  夏镜脸色强装出来的谈笑神情一点点褪去,在杜长闻说完后,沉默良久,又一点点重新笑起来,说:“嗯。”

  随即他低下头,用几乎不可闻的音量继续道:“我们可以谁都不要,只要彼此就够了。”

  杜长闻看着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夏镜很快被露台外忽然响起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他一转头,恰好见一簇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半空绽放,遥遥点亮了已然十分浓重的夜色。等下一朵赤红如火的烟花紧接着炸开时,他干脆起身去拉杜长闻的手臂,兴冲冲地要去露台看。

  “外面风大……”杜长闻的话只说了个开头就咽下话音,看了看明显醉了并且兴奋起来的夏镜,改为一句:“好歹穿件衣服。”

  最终杜长闻去衣柜里取了两件羽绒服,两人各自裹紧了,连拉链也来不及拉,环抱着衣服肩靠肩站在露台上,在扑面而来的海风里看烟花。

  夜空像巨幅的幕布,遥遥放映着绚烂光采,风呼哧呼哧吹响了衣帽,鼓动着耳膜。

  夏镜感觉杜长闻对自己说了什么,但当他转过头大声问“什么?”,杜长闻只是替他把帽子扣在头上。

  风声夹着浪声笼罩了他们,如同电影背景音在空荡的影院里响起,他们就也如同虔诚的观众那样,静静看着远方,谁也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