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向十点一刻,杜长闻从一个饭局回来,到家就立刻去洗了澡。

  饭局上不能推脱地喝了酒,他原本打算洗完澡就睡觉,可当一切收拾完后,迟来的酒意又冲散了睡意,索性坐到书房里,取本书看。

  敲门声“咚”的一声响起来,吸引了他的注意,然而这声过后,敲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莽撞,声音再次响起来时,就变得轻而持续。

  于是杜长闻走出书房,打开门,不算意外地看见夏镜站在门口。

  杜长闻只来得及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就被抢过话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

  夏镜的呼吸还有些急促,风把额发吹得乱了,但眼神很亮:“那份简历是你帮我内推的,是不是?”

  夏镜没有点明,但他相信杜长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果然,在他问出这句话后,杜长闻脸上一点疑惑也没有,神情淡淡的,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包含任何私心。

  “哦,是我推的。你去面试了?”

  夏镜不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是你,可是为什么?你也这样帮过其他人吗?”

  他的语速有点快,声音夹杂着兴奋与不安,不待杜长闻回答就一口气说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每天做在犹豫,连梦都想搞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后来我又去过酒吧找祁羽,他讲了一点你的事情,不多,但足够让我灰心了,这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对的,你自己也说过这样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可是……”

  他说得乱而快,不敢看杜长闻的表情,只知道后者一言不发。

  但没有阻拦本身就是一种鼓励。

  于是夏镜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杜长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可是,我一个人演了这么久独角戏,差点忘了问,你是不是也在装模作样地演戏?”

  最后一丝尾音消散后,楼道里恢复了空寂。

  夏镜感到杜长闻深深地看着自己,他想从这样的目光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无论是抗拒、不满还是回避,但什么也没找到。他知道自己现在大概很狼狈,冒着大风跑了一路,突兀冒失地敲开门说出这样一番话,冲动直白,冒着傻气,怎么看都不像是惹人喜爱的姿态。

  但杜长闻沉默地看着他,不知从中看到了什么,目光里的软化逐渐变得明显,连夏镜也有所察觉了。

  继而他就听进见杜长闻轻轻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就有了明显的动摇。

  “进来再说,你想让邻居都来听一听吗?”

  事实上所谓的“进来说”也只是关上门站在玄关,夏镜按捺不住地抓住杜长闻的一只手臂,执着地追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这样的姿态似乎刺激了杜长闻,后者几乎是用无奈的语气对夏镜说:“话都让你讲完了,还让我说什么。”

  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一个回答。

  夏镜感觉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继而就更快地跳起来了。

  这晚他似乎一直被某种力量推动着,一点点验证他迟来的想法,越是接近真相,这种力量就越汹涌,他像是讨要一个更明确的答案那样,得寸进尺地凑近了,近得快要贴上脸,执拗地提问:“你否认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肯承认了?”

  他鼓足了勇气做到这一步,而杜长闻毫无避让地凝视了他一秒,挣脱夏镜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背上。

  这是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

  夏镜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因为就连杜长闻近在咫尺的神情也并不平静。

  可是杜长闻的话是答非所问的另一个问句:“你说你每天都在犹豫,是在犹豫什么?”

  夏镜还是老实地回答了:“我……不想给你带来困扰,这种事情我也有过教训了,天知道别人会怎么传,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现实的话题让杜长闻隐隐皱了下眉,脸上又呈现出夏镜熟悉的固执的神情。

  这一瞬间,夏镜意识到那根不可跨越的线又绷紧了拦在杜长闻面前。

  继而他就听杜长闻说:“夏镜,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夏镜愣了一下。

  然后脑海里就像被人点燃了烟花,轰然炸开了。

  他不管不顾凑上去吻住杜长闻,因为没有控制好力道,几乎是撞上去的。

  杜长闻让他撞得向后微微一仰,抵在墙壁上,贴在夏镜后背的手像是抖了一下,立刻就收紧了。

  时间在这种时刻是无从度量的,亲吻仿佛一碰即碎的幻觉,又仿佛永不逝去的烙印。

  两个人克制着分开时,温热的呼吸还交织在一起,夏镜却害冷似的轻微颤抖起来,他垂头埋向杜长闻的肩,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怎么办?”

  他感到杜长闻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仿佛是被问住了。

  杜长闻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和刚才亲吻的热情相比,语调显得过于冷静柔和。

  “你想怎么办?”

  夏镜抬起头看向他:“我不知道。”

  说出这句话后,他感觉杜长闻似乎从某种类似醉酒一般的神情中清醒过来,目光如炬,暗藏着光芒与更深的情绪,让他隐约感到了紧张。

  这是死局。

  他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也知道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讲,人们只愿意相信宏大抽象的正义,不会关心渺小的真相。

  到时候,难道他有本事替他开脱吗?难道他还能冲到每个人面前,苦苦解释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诱导和逼迫,再质问他们凭什么容不下两个普通的相爱的人?

  就算他能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夏镜张了张嘴,言语因为苦涩而几乎变了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杜长闻沉默良久,却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然后,他像与己无关那样轻声提出建议:“那就再等一等,等你看清楚面临的是什么选择,想明白你要的是什么生活,怎么样?”

  “等多久?”

  “你还是个学生,至少等你毕业。”

  夏镜有片刻恍惚,觉得这个提议合理得像一个变相的承诺,只是不明白杜长闻的神情为什么这样严肃,仿佛努力维持着镇静,不愿露出更难看的表情。

  “等我毕业,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等你确定自己要什么的时候。”杜长闻回答。

  杜长闻没有告诉他,所谓的等,要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也就自作主张地再次将这个答案理解为承诺。

  夏镜笑起来,笑容里夹杂着不容掩饰的不安和快乐:“好。”

  杜长闻就也笑了笑,像是被他眼里带着迷恋的光芒蛊惑了,忍不住伸手抚过他的颈侧,像是要努力说服彼此一般,重复了一遍:“那就再等一等。”

  这天过后,气温骤降,顿时就有了年末的气氛。

  为数不多的几门课逐渐开始期末考试,而夏镜这届的学生能分出一半精力来应付就算不错了,更重要的是毕设和工作两件大事。天气与忙碌,或多或少给众人心头带来了低压,夏镜在这其中是个特例。

  自从确认了杜长闻对自己的心意,他觉得一切都柳暗花明起来。

  幸运女神的眷顾终于落在他身上,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期末考试即将结束的日子,聚乐的面试结果也出来了。

  接到电话那天他在实验室。

  天气虽冷,但也有干净柔和的阳光,已经完成实验和期末准备之后没有别的急事,他一大早就跑来实验室闲坐,终于等来了杜长闻。杜长闻一来,他就不肯在外面待着了,非要跟进办公室里,问他做什么,只说找书看,并且笑着保证绝不打扰。

  他摆出这种耍赖似的态度,杜长闻没有被他带偏,十分客观地问道:“我记得你下午还有考试?”

  “是个汇报,”夏镜还是笑,“到时候再赶回去,来得及。”

  杜长闻当即一皱眉:“胡闹。”

  可是夏镜现在不怕他。

  换作以往,夏镜一见他有生气的苗头就忐忑不已,摸不准自己哪里惹他不快,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杜长闻说几句,他反倒隐隐觉得亲昵。

  杜长闻赶不走他,任凭他跟进去。

  看书当然是个谁也不点破的幌子,夏镜捧着书坐在窗户下,恰好在光线最佳的区域,白纸黑字,就是没有看进眼里去,倒是偷看杜长闻的时候更多些。

  杜长闻坐在书桌前回邮件,半张脸笼罩在稀薄的冬日阳光里,像温煦的影子,越是看不分明,夏镜越是忍不住去看,想要看得更清楚。

  后来杜长闻处理得差不多了,一抬眼皮,将他逮个正着。

  夏镜抿着嘴别开脸,过了会儿没听见杜长闻说话,又转头去看他。

  这一看,就听杜长闻对着电脑说:“过来。”

  夏镜愣了愣。

  杜长闻抬头重复道:“过来一下。”

  “嗯?”夏镜站起身走过去,探头去看杜长闻的电脑,页面上是院系的评分系统,杜长闻正在填写课程总结和分数。

  “我给你算的分出错了?”

  夏镜问完又仔细看了看,没看出问题,又没有听见杜长闻的回答,一侧头,这才发现杜长闻在咫尺之遥的地方看着自己。

  见他看过来,杜长闻反倒移开目光,只是眼尾的线条随着笑意而变得明显。

  “没有错。”夏镜听见他说。

  “嗯?”

  那叫我来做什么?

  夏镜没来得及问,放在小茶几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有人来电。他只好暂且放下疑惑,折回去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聚乐科技那位讲话如流水一般的小姑娘就开了闸,先是恭喜他拿到了offer,接着报出一个超出他预期的薪资,然后又好生介绍了一通公司愿景和部门发展情况,看样子是提前打过腹稿。

  夏镜听她说着,自己也很高兴,末了因为太高兴,连谈薪这个环节都忘记,只说考虑后会尽快给答复。

  直到挂了电话转向杜长闻,他面上的喜意也没有消散,眉眼弯弯地朝杜长闻咧开嘴笑了笑:“聚乐给我发offer了。”

  杜长闻早就猜出来:“看来是很满意?”

  “是啊,这家公司一直是我最理想的选择,无论岗位还是报酬,都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好吧,我不止是满意,是很高兴。”说着,夏镜几步跨到他面前,像是克制着喜悦,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依旧还是主动抱住杜长闻,环住手臂紧了紧,才松开手说:“我还没有跟你说谢谢。”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面试得来的。”

  夏镜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辩。

  他觉得自己活到二十来岁,命运才头一次对他展示出友善的面目,接连给了他爱情和事业,虽然都只是将将开端,可他已经感知到了幸福的滋味。

  这种弥散的快乐回荡在他心里,让他只是忍不住看着杜长闻笑,末了发出感叹:“真想早一点毕业。”

  这句感叹让他说出了无限憧憬,与他的兴奋相比,杜长闻显得冷静许多,只是笑了笑,轻声接了句:“是么。”

  夏镜只当他的冷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自己是个还未踏入职场的菜鸟,才会这样容易满足。但他的快乐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依旧是笑着:“你不要笑话我。”

  “没有。这是好事。”杜长闻说。

  “嗯,也不止是因为这份工作。”夏镜有点脸热:“不止是因为这个……”

  杜长闻看了他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去吃饭吧,下午不要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