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这一觉睡得很足,醒来时书房洒满了晨光,他立刻朝窗外望去,果然台风带来的风雨已经停歇。昨晚昏沉的头脑也像天光一样变得清明起来,身体不再发热发软,他动了动,觉得松快很多,伸手往额头上摸了摸,自觉是退烧了。

  从书房出来,他在露台找到杜长闻。

  推开门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兜头吹来,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先低头打了个喷嚏。

  露台上只简单放了套桌椅,杜长闻坐在椅子上正在远眺,穿短袖衬衫和长裤,手里夹了只烟。闻声回过头,他先是摁灭手中的烟,而后看见夏镜穿着昨天的短袖短裤,胳膊腿全都露在外面,很不赞同:“还敢出来吹风?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不过夏镜已经沉迷于眼前的风景中了。

  这栋楼是边户,楼侧是起伏的山体,在风雨后绵延出一片朦胧青翠的绿意,余下的视野里就是辽阔无际的大海。这时候难得没有人,海面还留着阴天特有的苍青色调,有节奏地卷出细碎的白色海浪,看上去沉寂而温柔。

  天幕中,乳灰的云翳和初放的阳光交融共存,光影就变得复杂而变幻,天光洒在海面上,仿佛折射出无限细碎的柔光。

  毕竟是夏日,风雨过后一放晴,即使海风吹过来,也冷得有限。

  “真美。”他情不自禁赞叹了一句,才转头笑着回答杜长闻:“我感觉已经好了。”

  杜长闻站起身走近他,用手背轻轻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好像是不烫了。”说完却一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进屋,“那也不能吹风。去洗漱,我给你拿早餐。”

  夏镜没有反驳,但是等他洗漱完后,端着杜长闻刚准备好的一盘烤面包,又一溜烟跑去了露台。

  杜长闻迟了一步,端着冲好的美式咖啡跟着到露台上,问他:“一定要在这里吃?”

  夏镜正是神清气爽,不舍得走,刚抬起头犹豫了几秒没有回答,就见杜长闻将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夏镜捏着咬了两口的面包愣在那里,有点后悔,明知道杜长闻的性格,不该在这种小事上惹他不高兴。

  但几分钟后,杜长闻又走了回来。

  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拎着什么,走近了将手上的东西往夏镜腿上一扔。夏镜低头一看,是张薄毯子,他也顾不得手上还捏着面包,赶紧用干净的那只手展开毯子,老老实实盖在腿上,以示听话。

  杜长闻将自己的咖啡放在桌上,也在旁边坐下来:“这里风景的确是好,这么多年了,其他楼栋都有人搬走,只有这栋楼几乎没人肯搬。”

  夏镜没什么有用的见解,“哦”了一声,又问:“你住了多少年?”

  “三年。”杜长闻说:“我来的时候,原主人恰好要跟着子女出国定居,就转手给我。”

  夏镜似乎很随意地接话:“原来你是三年前才来的,我以为你一直在这里任教呢。”

  “不是。”

  夏镜看出他不想多说,但故作不知,追逐着这个话题:“那怎么想到要回来?”

  “这是我的母校,回来不是很正常?”

  夏镜知道再绕下去也得不到结果了,总算安静下来。

  沉默地吃完早餐,他双手捧着咖啡,喝得磨磨蹭蹭。

  杜长闻一直陪他坐着,见了他这副模样,说:“雨停了,吃完早餐就回去吧。”

  这话等同于撵人,如果考虑到昨天夜里的对话,或多或少还加了层拒绝的意味。杜长闻在这件事上的拒绝态度早在霁岛就摆出来了,故而夏镜也不觉得失落,点头道:“好。”

  喝完最后那点儿咖啡,夏镜将杯盘洗干净,换回自己的衣服,告诉杜长闻:“那我走了。谢谢你收留我。”

  杜长闻点了下头:“回去重新找份实习。”

  夏镜愣了愣,低头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走出俪大时,夏镜还在想杜长闻最后这句话。

  他知道杜长闻是好意,理论上讲,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最关键的事,所谓不按社会时钟走的人生听上去很酷,往往要付出代价。其实当初冲动辞职,他后来也生出悔意,很多事和对错无关,真正重要的是能否承担选择的后果。

  走在凉爽湿润的海风里,他想到昨夜杜长闻的话,一颗心就百转千回起来。

  说来奇怪,杜长闻分明已经拒绝过他两次,但他始终不怀疑杜长闻对自己额外的好意,也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基于对同类人的善良,可下一秒又推翻了这种并不可信的解释。好像一幅拼图差了最关键最重要的图案,他却找遍四周也找不到。

  走出俪大校门,夏镜忽然顿住脚步,想了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海滨路上没什么人,棕榈树在风雨后依旧挺拔,只在路边看得见一些断枝残叶和残余的水洼,四处都还湿漉漉的,反射着白色的天光。

  夏镜沿着与宿舍相反的方向,走了十几分钟,看见台阶上的酒吧。除了玻璃上的水渍和台阶前的乱叶,台风似乎并没有对这间酒吧造成什么影响。

  可是门锁着,里面似乎没有人。

  夏镜这才恍然大悟,心想自己真是傻,谁会在这个时候经营酒吧?他透过落地玻璃又看了眼,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身后不远处却传来声音:“哎,你找谁?”

  夏镜回头一看,祁羽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下。对方穿着纯黑的衬衫和牛仔裤,耳垂上的耳钉在阳光下光芒熠熠。

  他这边一回头,祁羽就认出来了。

  “是你啊,小朋友。”他笑出一口白牙,“大早上来喝酒?又为情所困了?”

  夏镜就是来找祁羽的,可真见着了,又有点招架不住,只好化繁为简,含糊答应一声。

  祁羽已经走上前,打量他几眼,一边开门一边说:“喝酒可以,先帮个手。”

  酒吧内的器具盖了布,椅子架在桌上。祁羽进去后直奔吧台开始整理,夏镜受了他的指使,果真动手帮忙搬椅子。直到店里摆设恢复如初,祁羽才让夏镜坐下,自己去摆弄了两杯酒端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夏镜面前,说:“我请。”

  夏镜喝了一口,问:“你怎么一早就过来?”

  “来看看有没有风雨失意人。”祁羽毫不费力地回答,然后含笑反问:“你又为什么来?”

  夏镜知道自己绕不过他,干脆回答:“来找你。”

  祁羽挑了挑眉,夏镜赶在他说话前,继续说:“有事想请教你。”

  祁羽不置可否,喝了口酒才道:“你杜老师不肯告诉你的,我也不会说。”

  夏镜没再喝酒,看着祁羽认真说:“昨晚他告诉我,他曾经有过一个以为会一起走下去的人,可是后来,他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我只是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说着他带了点挑衅补充道,“如果你知道的话。”

  “昨晚?”祁羽有点意外。

  “嗯,昨晚我住在他家。”夏镜抿了抿嘴,没有解释这句语焉不详的话。

  祁羽轻笑出声:“这么厉害啊,那你直接去问你杜老师,不好吗?”

  夏镜摇头:“他不肯接受我,所以,我想先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祁羽饶有兴致地问:“不肯接受你?”

  “他说……意乱情迷是转瞬即逝的,爱要长一些,但到了最后,会有别的东西支撑你过完这一生。”夏镜没有隐藏自己的困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羽没有回答,默默喝完了一杯酒,在夏镜的目光里看了他好半天,才又开口:“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

  祁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他那个旧情人啊……”

  夏镜喝完了手中的一杯酒,也大致明白了杜长闻的过去。

  并不是什么精彩纷呈的故事。彼时的杜长闻是意气飞扬的青年,学业只是附加在他身上的光芒之一,他有无穷的精力徘徊于实验室和酒吧,结交严苛的业内精英和不羁的艺术家,在这样的境遇里,理所当然地遇见另一个同样光彩照人的青年,又因为欣赏和性向自然地走到一起。未来在他脚下展开了无数条路,仿佛每一条都通往成功与幸福。

  几年后,杜长闻直博,另一个手握大型央企的offer,走向不同的就业方向。

  直到那时候,他们依旧骄傲地认为前程和爱情可以兼顾,一切问题都可以克服,甚至对方父母也知晓和默认了杜长闻的存在。

  他们确努力维持着两个人共同的未来,可“维持”就意味着付出和妥协,未来的路从那时开始变得不够明朗,无论事业、观念,还是信心,两个人都渐渐有了不同的步调。

  问题爆发在杜长闻刚刚得到留校资格的那年。

  对方的父母找上门来时,杜长闻才知道自己读博这几年,对方已经受到领导女儿的青睐,并且暧昧不清地相处了几个月。两位老人分析利弊后,自作主张替儿子来找杜长闻,希望杜长闻体谅他们为子女考虑的一番苦心,不要纠缠,和平分手。

  杜长闻听完,出乎意料地平静,点了点头回答:“我没意见,只要他亲自跟我说。”末了又体贴地补充道:“不方便的话,打电话也行。”

  两人约定见面的那天,那位女士不知道是早有怀疑还是一时兴起,跟踪对方见到了杜长闻,也见到了自己的男朋友是如何抓着杜长闻的手,情难自禁地掉眼泪。

  杜长闻全然不知,确认对方父母说的是真事,就立刻分了手,哪知道会被那位女士闹到学校来。事情走到这一步,当初自信又张扬的两个人,都在事业上摔了一大跤,当然也失去了爱情。

  “很无趣是不是?”祁羽笑了笑:“爱情就是这么脆弱又虎头蛇尾的一件事。”

  夏镜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祁羽却没放过他,说起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他以前可以一晚上喝下伏特加、威士忌、朗姆和各种混合烈酒,可以昼夜晨昏不眠不休写出一部剧本,送给投资都拉不到的小剧组拍戏。”祁羽看着夏镜说:“他以前是这样的。”

  夏镜疑惑地看着他,听他问:“但现在你看他是怎么过日子的?你知道为什么?”

  祁羽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继续说道:“因为你杜老师现在放聪明了。我也劝你一句,别轻易打扰别人的生活,这个责任比你想象的还要重。”

  祁羽不肯细说详情,也不肯论他人是非,但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了自己的态度,全都是为杜长闻感到可惜。

  夏镜忽然记起杜长闻曾对他说过的话——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已经很足够。

  这话彼时听来不甚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才陡然感到沉重。

  离开酒吧之前,夏镜的脸色看上去近乎苍白,他告诉祁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