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白天都有课,吃过晚饭,夏镜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城大校门。

  沿着滨海路往俪大走,春风潮湿而温暖,带着让人微醺的海的气息。因为想到了某些记忆里的片段,他这一路走得心神不定。当初去俪大面试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境,但其中的惶惑却又完全不同了。

  也许世事通常如此,咬啮性的烦恼才是生活中永恒的命题。

  他自作主张地把杜长闻当成可以亲近的朋友,放任自己追逐他的脚步,但他忘了自己也许会追不上,也忘了对方或许不会停下来等他。

  踏进哲学楼的时候,夏镜有片刻踌躇,但终于还是继续上楼,往实验室走。

  实验室的门果然没锁,一拧就开了。

  推开门,实验室内灯光大开,两个人在会议桌前一站一坐,正在说话。

  夏镜一手还把着门,与坐着的那人四目相对,讶然道:“徐老师。”

  与此同时,杜长闻靠着小桌站在那里,也侧过头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眼,杜长闻没说话。

  徐磊已经笑着问:“夏镜,这么晚还来实验室?”

  夏镜忍住转身逃走的冲动,硬着头皮关上门,心里飞快盘算着借口,然而张了张嘴,竟是编造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倒是杜长闻对着徐磊笑道:“我让他有空来找我,聊聊毕设。”随后他带着还未褪去的笑意转过头,看向夏镜,语气很随和:“站着做什么,进来。”

  夏镜像个只会按照指令行事的机器人,挪动脚步到两人面前,徐磊伸手拉了把旁边的椅子,于是夏镜就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仿佛一起失去控制,手脚僵得不知道该怎么摆,心里乱得预估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模糊地感觉事情要糟糕了。

  徐磊却是没提毕设的事,而是一指夏镜,问杜长闻:“让他做助教吗?”

  “还没定。”杜长闻说。

  夏镜没听明白,应该是他来之前的话题。

  不过这时候说什么都好,只要不提毕设的事情。

  杜长闻与徐磊继续聊下去。

  夏镜听了一会儿也明白了刚才是在说什么事。徐磊和杜长闻研究领域相近,只是一个侧重理论和工作领域的研究,另一个侧重消费领域的行为研究,所以他们会在自己的课程里邀请对方来做一场讲座。徐磊的课在这学期,今天他是来和杜长闻商量讲座时间和专题的。

  夏镜一面听他们聊,一面微抬着眼去看杜长闻。

  杜长闻半坐半靠着那张矮桌,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搭在腿上,是个闲谈的姿态。他的言辞和语气也同样是闲谈的态度,可是夏镜知道,他没有真正看过自己一眼。

  他们谈话时并没有冷落夏镜,偶尔也问几个他能回答的问题。

  谈及讲座的内容时,杜长闻给了两个备选的主题,徐磊甚至征求了夏镜的意见。翘着腿歪着身子坐在那儿,徐磊很随和地一拍夏镜肩膀,问:“你从学生的角度说说,对哪个更感兴趣?”

  夏镜与徐磊对视,余光里看见杜长闻的目光似乎也落在自己身上。

  “我当然都想听。”夏镜笑着回答:“非要选的话,后一个吧。”

  徐磊问:“为什么?”

  夏镜还是看着他,回答:“超市内的购买决策是我们每天都在进行的,多了解一点,下次去超市,也许就不会买一堆吃不了的零食了。”

  徐磊笑起来,对杜长闻说:“我也觉得这个好,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杜长闻就说:“嗯,我没问题。”

  即使在这样的谈话里,杜长闻也只是偶尔瞥一眼夏镜,是出于对话时的礼貌。

  杜长闻的眼神总是很亮,容易给人一种专注的错觉,但夏镜知道,除了进门时那一句解围,他根本没有认真看过自己。

  “他本来就上这门课,正好给你当助教,熟悉熟悉。”徐磊又对杜长闻说:“下个学期是你的课吧?”

  “嗯。”杜长闻不置可否:“他也忙,再说吧。”

  徐磊就笑着拍一拍夏镜:“看看杜老师对你多好,这些原本都是你这个助手的分内工作嘛!”

  有那么一瞬间,夏镜觉得杜长闻要看向自己了。

  但杜长闻顿了顿,仍旧是对着徐磊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的学生也不容易。”

  直到徐磊提及他的新课题。

  “总算申下来了,不过还没有开启研究,我们实验室那几个同学都有课题组了,正好夏镜不是没跟课题嘛,我一想,巧了,正好让他看看,做出来还能当毕设。”

  徐磊这一番话说下来,夏镜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惶恐,甚至不敢抬头,紧绷着下颌,他是一点也不敢往杜长闻的方向看。

  只听见杜长闻淡淡地接了句:“是吗,准备做什么?”

  徐磊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还没定,他这段时间正在研究呢,先拿个初步的思路出来看看。”

  如果前面那番话还能圆过去,后面这句,就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夏镜猜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想过告诉杜长闻,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最糟糕的方式,这个认知让他极为丧气,下意识去看杜长闻,而杜长闻也终于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他。

  杜长闻深深看了夏镜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夏镜不知道他从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只觉得杜长闻这一眼看得他自惭形秽。

  然后他听见杜长闻语气不变地对徐磊说:“他已经在跟我的课题,做两个,是不是负担有点重?”

  这话听在夏镜耳中实在太意外,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不过杜长闻和徐磊都没有注意他。

  徐磊只是愣了愣,很快就自如地接了话:“是吗?我不知道他在做你的课题,他没跟我说过。”随即他转向夏镜,语气有了谴责的意味:“当初叫你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说呢?”

  夏镜不知道如何回答:“我……”

  “是应该早点说。”杜长闻瞥了夏镜一眼,也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这句,杜长闻的脸上荡开一点笑意,转向徐磊:“他胆小,可能不好意思跟你说。”

  虽是调侃,回护的意思却连夏镜都有所察觉。

  徐磊“嗐”了一声,再有什么话也就不好说了。

  即便没搞明白状况,夏镜也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没沟通清楚。”

  徐磊并不介意似的,摆摆手笑道:“那这个课题你就先别管了。”

  夏镜懵懵懂懂的,只是任他们吩咐的模样,答应下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而夏镜心底像是煮沸了一锅粥,咕噜噜冒着泡,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让人没法平静。

  直到徐磊离开,他还处于状况外。

  这件事情得以解决原本应该让他高兴,可短暂的情绪过后他生出更多疑惑。杜长闻不会读心术,哪能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在杜长闻眼中,这件事的逻辑应该是,他同时接触了两边的课题,做两手准备,并且就在这几天,瞒着杜长闻答应徐磊研究新课题。

  那么,杜长闻为什么要说那番话?

  夏镜觉得自己真是不够敏锐聪慧,无论如何也辨识不出杜长闻的举动是体察入微,还是藏在好意下的独断专横。

  等徐磊一离开,谈笑风生的气氛就荡然无存了。

  夏镜眼看着杜长闻关上门,转过身,看向自己,眉间眼角又呈现出他所熟悉的微妙神态,像是有点不耐烦,又像是固执地等着对方认输。

  他向来难以在杜长闻的凝视下保持沉默。

  “杜老师,我——”

  “那是个新课题。”杜长闻没让他说下去,也没像夏镜担心的那样询问他是不是已经开始研究新课题,而是像指点论文一般,快速精准地剖析问题:“新课题前期进展会很慢,你如果得不到理想的实验结果,会影响毕业。最好别做。”

  这话当然是没错,和贾依然当初的好心警告如出一辙。

  只是杜长闻不是警告,而是替他做了决定。

  在疑问和道谢中犹豫了片刻,夏镜终于还是扯出一个笑容:“嗯,我知道了。那个课题,我其实没想做,只是……”

  只是徐磊给了压力,再加上,给你的研究方案总是被打回来修改。

  都不是可以在此时说出口的理由。

  杜长闻往前走了几句,夏镜看着他停在离自己一臂之遥的地方,目光有如实质,但语气又和缓了几分:“我带博士生比较多,习惯了以期刊标准来要求他们,倒忘了你不需要发表论文。后来想了想,或许是我要求太苛刻。”

  夏镜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下意识轻声反驳:“没,没有的事。”

  道歉的是杜长闻,夏镜却是不好意思的那一个。

  “是我水平不够,这不是能找借口掩盖的事。不过我也就是这样的水平了,就算再怎么努力,要和博士比……还是有点难吧。”

  这话多少有点无赖,杜长闻脸上笑意愈深:“嗯,所以我们调整一下预期。那这个课题,你还愿意继续做吗?当然你也可以告诉徐磊……”

  “做啊。”

  这回换作夏镜打断了杜长闻的话,几日以来的阴霾似乎暂时消退了,他来不及想明白妥协的究竟是杜长闻还是自己,已经顺着轻快的气氛开起了玩笑:“都得到降低标准的优待了,怎么还能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