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把徐磊建议他做新课题的事情说出来,试图听听杜长闻的意思。

  可是杜长闻显然不给他模棱两可的余地,听完他的话,反问:“那你刚才还和我讨论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并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半途而废?”

  夏镜让他问得哑口,他不擅长应对这种谈话,但努力解释道:“之前你同意我做这个课题,我很感激,也很愿意做,只是这两个月以来,我总是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达到你的要求,我在这门专业上的水平你也知道,尽管愿意努力,但这种事情,短期的积累总是有限的。徐老师那边也没说一定要我做那个课题,只是给了一个选择……”

  “好,我明白了。我以为你拖延这么久没有找我,是在思考。”

  杜长闻这话说出来,立刻在夏镜脸上看到了难堪的表情,但他还是说完了后半句:“原来你是要做两手准备。”

  夏镜几乎慌乱地开口道:“我——”

  可是吐出一个字后,就再也无以为继了。

  他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藏着这个想法,只是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它,好像只要不去想,就能把问题放置在那里,等着杜长闻的反应来决定下一步。被动的人总是不用承担责任。夏镜越想越觉得不安,脸色都白了。

  杜长闻反而替他解围似的,说:“这当然也是一种方法。”

  夏镜白着脸看向他,听他冷淡客观地提出疑问:“可是,只做这一个课题你都觉得困难,同时考虑两个,或者换一个课题,你就能做得更好吗?”

  夏镜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扔进冰水里过了一通。

  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直视杜长闻的眼神,只能死死盯着桌上的电脑,努力平复呼吸。

  或许是他的神情实在难看,杜长闻沉默片刻,还是说道:“夏镜,你可以选任何一个课题,这不是关键,但你需要考虑清楚,越是重要的事,试错的机会越不会太多。”

  两人离得很近,杜长闻说话的音量并不大,堪称轻声细语。实验室太安静,如果稍微大点声,任何情绪都会显得昭然。

  夏镜明白杜长闻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想到过年那天晚上,杜长闻和他聊了那么久,却没有问过一句“你怎么没回家过年”,当时他为了这种克制背后的体贴意味感激了许久,可现在他只希望杜长闻不要这么体贴,而是直接告诉他,怎样做才是对的。

  然而杜长闻只是说:“即使你因为这个课题太难,想要放弃,也是你的选择。”

  夏镜觉得自己在杜长闻面前向来欠缺克制的礼仪,就好像现在,无论心里另一个声音如何急迫地阻止他接下来的话,他还是脱口而出道:“我只是不希望我们闹到贾依然那个地步。”

  这话一出,双方都安静下来。

  沉寂盘旋在两人之间。

  终于,杜长闻脸色阴沉但愈发平静地说:“随你。”

  夏镜没有办法在实验室待下去,提前回了宿舍。

  尽管在他看来,这样的争执已经算是难看,杜长闻却似毫无芥蒂,在下一次组会时还问他“你有没有进展”,然后看他答不出话,又告诉他“那你考虑好再说”。

  夏镜与他对视一眼就赶紧移开目光。

  或许是受心态影响,他总觉得杜长闻的目光与当初那张照片如出一辙,都很咄咄逼人。然而语气听上去可谓和缓。

  这样诡异的情形延伸到了贾依然身上,杜长闻用同样的语气问贾依然:“你呢?”

  “实验一的数据之前已经有了,结果可以验证实验假设,按照之前的推论,可以加入变量考虑……”贾依然简单说了几句,最后又说:“后续实验的具体安排……等我们确定好要不要做,我再出详细的设计方案吧。”

  夏镜听这话音,意思是两人还没有达成一致,但贾依然显然摆出了后退一步的姿态。

  杜长闻简短地回了一个字:“好。”

  若不是知道内情,他们的对话和表情都再正常不过。

  夏镜几乎是钦佩地看着这两人,暗忖自己真是道行不够。

  他这几天都不去实验室,成天除了上课就待在宿舍,连魏泽都感到奇怪,开玩笑问他为什么突然恋家起来,夏镜只好含糊遮掩过去。

  贾依然也看出苗头,组会后她专门拉着夏镜晚走一步,等其余人离开后,神神秘秘地小声逼问:“你怎么回事,不会也和老板吵架了吧?”

  夏镜只能苦笑:“你都看出来了。”

  “什么叫我都看出来了。”贾依然十分不屑:“刚才组会上你偷偷瞥他多少次。”

  夏镜脸一热,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贾依然又问。

  夏镜也没什么好瞒的,告诉她徐磊的新课题,又简单说了杜长闻的反应。

  贾依然听罢,直接说:“你导师那个课题,能别做就别做。”

  “啊?”

  “这种没人做过的新课题,前期没有任何积累,很难做出结果的,就算做出来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毕设是非要出结果才行的,你要是失败几次,课题还在,你的毕设可就黄了,懂不懂?”

  夏镜愣了愣:“我……没想过这个。”

  “新生肯定想不到这些,想到了也没办法。其实按道理讲,总有人需要当小白鼠,也不是一定会失败。但是有选择的情况下,何苦去碰烫手的山芋?这个课题,说实话,我听着就有点难办。”

  这话说得夏镜只能苦笑:“我好像已经没有选择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他觉得杜长闻已经对他失望了。

  他其实不怕和杜长闻争执,甚至乐意从争执中体察杜长闻的想法和情绪,但他害怕杜长闻对他失望。在毕设这件事上,虽然只开了个头,似乎已经能够预见结局。

  他真正害怕的哪里是课题本身的难度。

  这种念头没法和贾依然解释,他自己也不敢深想。

  而贾依然还在安慰他:“哎,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别怕。研究生嘛,要求没那么高,就算做了那个课题,做点能毕业的东西还是不难的,有问题你可以随时问我。”

  夏镜忍不住感叹:“师姐你真是心态强大又乐观,我怎么就学不来。”

  贾依然一乐:“都是杜老板磨炼出来的。”

  “那你的课题准备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

  贾依然比他看得开:“不用担心,我最差也就是不能转硕,只要好好做课题,他也不至于为难我。”说着他将声音又压低几分:“杜老板再怎么魔鬼手段,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这话说得夏镜更加难受。

  无论是他还是贾依然,现在的行为都对杜长闻的课题有损害,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依仗着他的人品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是不是很自私?就算他去做徐磊的课题,杜长闻想必也不会为难他。可是在杜长闻眼里,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徐磊又单独和夏镜谈过一次。

  夏镜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抵触,他记得贾依然的话,也相信她的判断。

  可是徐磊和和气气地说:“你可以先按这个研究方向整理下初步的思路,拿出来我们先看看,怎么样?”

  当时他看着徐磊,脑海里却想到了杜长闻,可是他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绪,徐磊毕竟是他的导师,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其实谈不上拒绝不拒绝了。

  他只能回答:“好的。”

  夏镜心想,也许无论他怎么做,杜长闻都是会对他失望的。同时他又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心里只是惶惑。

  这天回宿舍,夏镜果真去研究了一下徐磊的新课题,随即发现贾依然说得没错。新课题是研究思维方式与工作绩效的,与前者相关的研究宽泛而古旧,没有创新,与后者相关的研究,又需要职场人士作为样本,甚至需要企业配合。困难重重。

  与此同时,他一直苦恼该怎么和杜长闻说。

  苦恼是无效的,他想不出任何一种方式可以愉快地解决这件事。

  自从那天争执过后,他就没到单独去过实验室,也没有和杜长闻私下相处过,这让他总是回忆起当天杜长闻阴沉的表情,无论后来杜长闻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如常,他都觉得阴霾始终在那里,驱之不散。

  他甚至希望杜长闻能骂他一顿,也比这样冷淡相对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