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厌被刘管家推搡着上了马车, 甫一入了车厢,未等鹿厌问清缘由,刘管家让人挥鞭离开。

  一阵马嘶声响起, 随着马车突然加速,鹿厌趔趄朝后跌坐, 余光瞧见身侧有人,下意识以为是谢时深,连忙抬眼看去, 发现竟是柳六。

  他先是一顿,脑海里想起刘管家所言, 察觉大事不妙, 自己似乎被骗了,而且这更像是世子所布的圈套。

  刹那间一阵不安涌上心头。

  许久不见柳六, 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他伸手把鹿厌扶稳,两人面对面而坐。

  车厢里没见到谢时深,鹿厌率先问道:“老六,世子人呢?”

  说话间,他发现柳六身着谢时深的衣袍,说明此时的柳六是假扮谢时深,很有可能是为了转移视线。

  柳六察觉他打量的目光,示意他冷静, 在他开口盘问前回道:“世子藏在宫中。”

  “宫里?”鹿厌握紧玄尾扇,身子随着马车颠簸, 神情着急地追问, “可是如刘管家所言,百官进谏, 欲将世子捉拿归案?”

  柳六沉着脸色颔首,“世子要布局,你我此刻看似逃命,实则也是为了请君入瓮。”

  鹿厌试着冷静,可忧虑却时刻盘旋在脑海,令他无法集中精神去听柳六的话,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真如杨奉邑所言,一旦触及利益,世子也会赶尽杀绝?

  那自己呢?

  自己的心意于世子而言岂非一文不值?

  马车远离了闹市,柳六利用谢家的腰牌惊险离了京。

  出了京城后,鹿厌总算在迟钝中寻回神智,向柳六问道:“你说谁要追杀世子?”

  柳六先是顿了下,才发现他走神了许久,明白他心系主子,却又不能全盘告知,生怕他冲动回京营救。

  “锦衣卫。”柳六道,“世子策划这场逃跑,是为了引出睿王一党的追捕。”

  鹿厌被灌入车厢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他抱着双臂,注视着柳六道:“是不是杀了他们,就能见到世子了?”

  他敏锐嗅到这场布局的危机,转念怀疑今夜到底是为了引出锦衣卫,还是为了让自己离开谢家。

  思及此,他心中莫名涌上一阵难受,毕竟从自己在鹿家遇难后,他和谢时深变得疏远,既不似最初那般拘谨,也不如后来亲密。

  谢时深的冷落令他变得煎熬,他能感觉到有些计划在加快,意味着只要除掉杨奉邑等人,离谢时深登基便不远了,那他们之间能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

  车厢光线昏暗,柳六收回观察窗外的注意力,转头看他道:“世子只道这是第一步,众人唯有听从命令行事。”

  话音刚落,又见柳六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他的面前续道:“此物乃是风歧谢府腰牌,世子命我交给你,若无计可施之时,带上此物去风歧,自有谢家庇护你一生。”

  鹿厌沉默接过腰牌,慢慢垂下脑袋,鼻尖悄然发酸,他用眼帘遮住发红的眼眶,双手紧紧握住腰牌。

  他不想被庇护,他只想陪着谢时深。

  沉默片刻,鹿厌抬袖抹了把鼻子,突然抬首说道:“我有一事想问。”

  车轮滚滚声遮去他声音的哽咽,昏暗中柳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平日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眸里,此刻亮晶晶的,莫名叫人看得心疼。

  柳六道:“你且说。”

  鹿厌问:“若世子登基了,带着这枚腰牌能见到他吗?”

  “怎么可能见不......”柳六的笑声戛然而止,面色肃然看着他,“你何时知晓世子要篡位?”

  鹿厌如实道:“很早便知晓了。”

  从始至终,他在乎更多的是世子的安危,若非杨奉邑的出现,他远不会这般纠结登基的早晚。

  柳六诧然,万万没想到自己不久前才得知的事情,鹿厌竟都一清二楚,由此可见鹿厌对谢家的忠心,委实甘拜下风了。

  很快听见柳六轻咳两声道:“若一切大功告成,你何须靠着腰牌便能见他。”

  很显然只要靠着这张脸,在京都横行霸道都无人敢管。

  鹿厌将腰牌藏好,打定主意要发挥自己优势,绝不让自己毫无作用,遂目光坚定问道:“人在哪?”

  柳六愣住,“人?什么人?”

  鹿厌道:“我们要杀之人。”

  如谢时深所料,陈奇禄果真带人追杀他们的马车,而柳六的伪装也起效了。

  在鹿厌他们抵达避险的山庄前,陈奇禄带着锦衣卫快马加鞭追上,把鹿厌和柳六包围在一处树林中。

  幸得今夜月色清明,密林徒剩光秃秃的枝桠,能清晰可见四周埋伏的锦衣卫。

  许是上回试探后全军覆没,这次锦衣卫派来的人数突增数倍,这本该令人骇然的数量,不料被围攻的两人却毫不退怯,神色自若打量四周。

  陈奇禄站在远处,看着被包围的两人,好一阵观察后,视线落在柳六的衣袍上。

  猛然间,陈奇禄后知后觉被调虎离山,他面色狰狞盯着两人,招手命一名锦衣卫上前回京通风报信。

  看着双方天差地别的人数,陈奇禄带着斩草除根的决心,一声令下,众人废话不多说,密林中刀光剑影乍起,温热的鲜血溅在树木和地上。

  鹿厌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锦衣卫中,血液遮去玄尾扇尖端的锋芒,几乎在眨眼间,袭击他的锦衣卫非死即伤,无一人在他所经之处能完好无损活下。

  陈奇禄倏然收紧手中绣春刀,短暂的厮杀中,他看清鹿厌惊人的杀伤力,令他竟生了几分恐惧,同时想起派人刺杀失手的那晚,曾有一名重伤的锦衣卫回来禀报。

  奈何那人内伤过重,连话都来不及回答,只许了一个点头便七窍流血而亡。

  可是今夜细看鹿厌的招式,明明是快刀斩乱麻,毫无重击可言,每一个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如此招式,只能说明试探刺杀那夜,谢时深也出手了,并且还是故意将锦衣卫送回来。

  一个恐惧的念头自陈奇禄脑海中闪过,他幡然醒悟谢时深此举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引蛇出洞,抓住自己和杨奉邑勾结的把柄!

  陈奇禄松开绣春刀刀柄,明白此地不宜久留,转身远离厮杀之地,朝着骏马快步跑去,他要赶在皇帝召见锦衣卫前出现京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在他翻身上马前,后方有危险逼近,令他不得不拔出绣春刀抵挡。

  “锵——”的一声铮鸣响彻交锋的两人之间。

  鹿厌冷眼盯着欲逃跑的陈奇禄,“谁允许你离开了?”

  陈奇禄厉声斥道:“鹿厌!你天大的胆!竟敢刺杀锦衣卫指挥使!”

  此刻的鹿厌,宛如地狱里爬出的索命厉鬼,一旦投入杀戮之中,往日那个天真无邪的他不复存在,判若两人。

  他才懒得废话,嘲讽一句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杀锦衣卫了。”

  陈奇禄闻言皱眉,扫了眼鹿厌手里的玄尾扇,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余光快速瞥了眼脚边的尸首,视线落在锯齿的伤口上,他的神情顿时惊醒。

  陈年往事随着开膛破肚的内脏一并涌出。

  彷徨,不甘,震惊,悉数在陈奇禄惨白的脸上流转徘徊。

  “杨......怀......朔......是你......”寥寥无几的字眼从他的口中溢出。

  鹿厌甩掉玄尾扇的血珠,居高临下睨着脚边将死之人,“世子有命,不得告知,你先死吧。”

  良久,密林归于平静。

  柳六从远处走来,单手捂着手臂,看样子像是受了些伤。

  他快速打量一圈鹿厌,发现对方毫发无伤时,不由佩服道:“小鹿,你是真能杀。”

  鹿厌收起玄尾扇,闻言朝他看去,发现他受伤后着急问道:“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柳六嘴唇有些发白,但瞧着并无大碍,摇头说道:“有你在,果然死不了。”

  两人离开了密林,朝着山庄的方向而去。

  鹿厌想到通风报信的锦衣卫,担忧道:“溜了一个。”

  柳六道:“无妨,可能中途就死了。”

  推开山庄大门,鹿厌不解问:“此话怎讲?”

  柳六往京都的方向眺望而去,“齐消隐此时应该和风歧的士兵接应上了,未必拦不住一个人。”

  正如他所言,齐消隐已接手柳六从风歧带来的兵队,带着数不胜数的火铳,此刻正在京都外整装待发,只要谢时深的命令一到,立即攻入皇城。

  与此同时,辉煌宫殿之中,杨承希跪在老皇帝的龙榻前听训,文武百官跪在殿外,为首站着之人乃是杨奉邑。

  老皇帝病榻缠绵,早已是油尽灯枯之躯,得知谢时深谋杀鹿常毅后,暗中下令锦衣卫搜捕谢时深审问,眼下谢时深已被扣押在天牢中数时辰。

  寝殿内灯火通明如白昼,闷重的咳嗽声回荡在偌大的寝殿中,杨奉邑在殿外煽动众人已久,目的为了逼老皇帝处置谢时深,让天家重掌风歧兵权。

  可老皇帝迟迟不做决定,殿外隔三岔五传来高呼的催促声,步步紧逼老皇帝下令,不想老皇帝竟意外沉住气,喝完杨承希喂下的汤药后,迟迟才命人传锦衣卫问话。

  等吴语奉命出现在寝殿时,老皇帝发现来人非陈奇禄时一言不发,凝眸端详吴语片刻后,屏退殿内众人,只留吴语一人问话。

  半炷香过去,在殿外众人屏气凝神间,忽地听见摔碗声响起,随之便是老皇帝的咳嗽声。

  杨奉邑见状欲破门而去,谁知瞧见一支玉笛凭空出现在跟前,生生拦住他的去路。

  他偏头一看,怒喝道:“杨承希,你也敢拦我?”

  杨承希朝他嬉笑道:“皇兄稍安勿躁,父皇还没传人进去呢。”

  杨奉邑扬手拨开他,谁知杨承希干脆堵在门前,笑眯眯说道:“这皇位迟早是你的,切莫急于一时,省得父皇起疑,你可就前功尽弃了。”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杨奉邑审视着他的神色,总觉得诡异,沉吟少顷后主动退让,撤至百官跟前。

  只见他在原地思索良久,抬手招来兵部官吏,附耳交代两句,那官吏转身疾步朝宫外而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际,寝殿大门终见打开,吴语踏出时,殿外众人一涌而上,但都被吴语悉数挡下。

  吴语命人传太医先为老皇帝诊脉,立于一众心怀鬼胎之人面前,拔高声大喊。

  “陛下有令,传傅国公觐见——”

  京郊,山庄。

  鹿厌和柳六两人几乎一夜无眠,天微微光亮时,柳六命鹿厌留在山庄守着不许外出,若有意外众人会抵达此地集合。

  无奈之下,鹿厌只能听从安排,忐忑不安守着山庄大门,心中祈求世子切莫出事。

  不想柳六前脚刚走,朱红大门便传来了敲门声。

  鹿厌轻手轻脚行至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瞧去,而门外之人似乎察觉他的目光。

  当两人对视瞬间,鹿厌的瞳孔愕然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