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 料峭寒风扬过,灯花洒落府前,一切变局皆有迹可循。

  谢时深不顾阻拦, 干脆转身朝马车而去,迅速解脱骏马, 扯着缰绳在手,偏头看向刘管家,冷漠的神色令人望而却步, 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沉声道:“若我护不住一人,又谈何护住谢家, 护住天下子民。”

  刘管家急忙说道:“可是世子, 这是个圈套啊。”

  谢时深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俯视着门前阻拦的人说:“没有小鹿,也会有千千万万个诱饵,正因是他,我才更要去。”

  刘管家闻言无言以对,心知无论如何都拦不住主子,何况府中上下也担心小鹿的安危,与其苦口婆心阻拦,倒不如为迎接变故而做好万全准备。

  说罢,谢时深不再废话, 朝他们下令道:“此事不必多说,派人跟上便是。”

  话落后扬鞭策马而去, 与此同时, 哈秋倏地冲出大门,给刘管家留下一抹追不上的残影。

  局势变幻莫测, 如今老皇帝虽遭人毒手,却并未一击毙命,目的为了加速老皇帝的死亡,能做出此举,除了杨奉邑和杨承希别无他人。

  老皇帝毒发来势汹汹,乃杨承希侍奉御前之失,朝臣本该联名上书将其逐出,冠上谋害的罪名,未料昨夜是吴语上值。

  原来在杨承希离开寝宫前,吴语派锦衣卫跟随护送,结果锦衣卫成了人证,为杨承希洗清嫌疑,也堵住百官悠悠众口。

  杨奉邑虽不在宫中,但免不了嫌疑,只是如今不少朝臣默认他为储君,加之他暗中游说官员,无人敢大肆支持杨承希,只以中立为由静观其变。

  而此前谢时深得知陈奇禄对鹿厌出手后,便在谢家增设暗卫保护鹿厌,原本在等时机成熟对他们一网打尽,目的要让杨奉邑等人永远翻不了身,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哥。

  从杨奉邑隐瞒锦衣卫抄家不报起,此人就握着陈奇禄的把柄,要求锦衣卫为自己暗中买命。

  直到鹿凯将被打一事告知鹿常毅,这才引得鹿常毅起疑。

  鹿家为入杨奉邑门下,鹿常毅索性出卖鹿厌,这才招来京外刺杀,布局试探鹿厌,同事暴露了谢家主仆二人关系匪浅。

  眼下鹿常毅借师哥引鹿厌登门,欲逼迫谢时深伏诛交出兵权,一旦不从,杨奉邑有千万理由让谢时深戴罪,前世谢氏灭门之灾恐再此上演。

  然而,杨奉邑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当鹿家大门被踢开时,官眷受惊欲逃跑离席,却被谢家侍从关门拦下,随后见一抹黑影穿过侍从脚边,哈秋率先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少女眷被体型威猛的哈秋吓得尖叫,尤其是鹿凯,见到哈秋出现后朝自己吠了声,惊得后退两步,双腿发软,生怕哈秋又上前撕咬自己。

  人流从两边分开,谢时深一袭白袍行至哈秋身旁,负手而立,面无表情扫过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鹿凯身上。

  他弯腰摸了摸哈秋的脑袋,无视这群人的存在,慢声问道:“我的人呢?”

  哈秋配合地摇了下尾巴,似是察觉今日有重要行动,它跟着扬起脑袋,又朝鹿凯叫了声。

  鹿凯立马狡辩道:“我如何知晓!他不是世子的人吗?如今人不见了,世子带人上门搜朝臣府邸,这天下可还有王法!”

  “王法?”谢时深缓缓直起身,漠不关心看着面前众人,“天子龙体抱恙,鹿家却饮酒作乐,宴请官眷,有笼络之嫌又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四周不少人心虚垂头,避开视线缩在角落里,唯有零星几位不知情者脸色大变,神情略显慌张。

  鹿凯虚张声势抵赖说:“我鹿家绝无此心,在座诸位对陛下忠心耿耿,世子在此血口喷人,我们要见陛下,要见锦衣卫!”

  他煽动众人跟着起哄,却未能让谢时深动摇半分。

  谢时深对此置若罔闻,回想埋伏府邸四周的锦衣卫,冷声道:“锦衣卫在门外等着了,不如你去请他们进来,这府邸本世子先借用了。”

  说罢,他垂首看向脚边,命令道:“哈秋,搜!”

  “谢时深,你敢!”鹿凯厉声斥道,“来人!把狗拦住!”

  家仆一听便举着棍子打狗,但棍子刚举起,银光闪过眼前,侍从眨眼削断棍子,下一刻长剑抵在脖颈,家仆一动不敢动。

  谢时深跟着哈秋的脚步而去,无视鹿凯的无能狂怒,疾步往内宅而去。

  直至眼前出现一处荒凉院墙,谢时深停下脚步,看了眼蓄势待发的哈秋,正朝着院门前的鹿常毅呲牙咧嘴。

  鹿凯带着一干人在身后不远处停步,当瞧见父亲堵在院门时,暗自松了口气,示意左右两侧的人严阵以待。

  鹿常毅一袭官服未卸,领着两个佩剑家仆在身侧,肃然而立于院前,对身后隐约传来的嘶喊声充耳不闻。

  许是感觉到主子遇险,哈秋一扫往日的温顺,变得凶神恶煞,随着谢时深对他们步步逼近。

  鹿常毅走出两步,不屑哈秋的威胁,虚伪笑道:“臣见过世子。”

  谢时深并未急着回他,而是拨了拨手,哈秋和侍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佩剑的家仆。

  此举让人感到猝不及防,尤其是鹿常毅,以为谢时深会寒暄一番再动手,岂非动作之快令人诧然。

  鹿凯等人反应过来时,侍从已将他们来路拦住,双双拔剑对峙,一旦动手恐免不了血流成河,如此场面,鹿凯前所未见,双腿发软骤然跌倒在地。

  鹿常毅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余光瞥见谢时深欲绕道而行,朝院子而去。

  谢时深刚抬起的脚步被迫顿足,他看着面前伸出的手臂,偏头往鹿常毅睨了眼。

  鹿常毅自恃位高权重,从不将储君和皇帝以外之人放在眼中,可此刻迎上谢时深的视线时,压迫感令他瞬间毛骨悚然,脑海有刹那间想将手臂收回,却只能忍着这股莫名的恐惧与之僵持。

  两人面面相觑,鹿常毅不满他的视而不见,语气带着责令说道:“世子擅闯鹿家,又将朝臣置于何处?”

  他欲以长辈之身教导两句,冷哼续道:“这般无法无天......”

  话音未落,谢时深倏地将他的手腕握住,稍加用力便瞧见鹿常毅面露痛苦。

  谢时深一言不发甩开他,头也不回踏进院子。

  不想鹿常毅追上前,拔出家仆腰间长剑,面目狰狞刺向谢时深,“不交兵权也想带人走!”

  只见谢时深侧身避开,眉梢微蹙,空手接白刃,迅速闪躲鹿常毅挥来的长剑,趁他动作迟缓的空隙抬手击中要害,长剑顿时从手中脱落。

  谢时深眼疾手快接住长剑,反手一挥,毫不留情将剑身刺入鹿常毅的腰腹,冷冷瞥了眼后往前走去。

  哀求声淹没在离开的呼救声中,屋外兵荒马乱,屋内死气沉沉,昏暗里只能听见神神叨叨的呢喃。

  当光影闯入视线时,鹿厌被踢门的巨响吓得尖叫,抱头蜷缩在角落里,捂着耳朵惊恐面壁,嘴里不断念着求饶的话。

  谢时深难以置信止住脚步,心底仿佛被一只手攥紧,刺痛后的麻木卷席全省,他凝视着鹿厌脏兮兮的身子,片刻不知如何上前,生怕将人吓跑。

  “小鹿。”他放轻声唤道。

  可无人回应。

  鹿厌迷失在恐惧中,连理智都失去了,沙哑嗓子里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全身绷紧紧咬着牙关。

  直到他察觉有人靠近,在肩膀被触碰的瞬间,嘶哑的尖叫响彻厢房,应激的瞬间,他将双手如锋利的爪子,疯狂地挠向来人的身上。

  “走开!全部走开!放开我——”

  谢时深只觉脸颊一疼,猛地将人抱在怀中,搂紧鹿厌说道:“别怕,是我。”

  鹿厌撕扯的动作蓦然停顿,尖叫的嘶吼渐息,空洞无神的双眼睁大,面色惨白望着远处阴森的棺材,僵硬地张了张唇,用仅存的气息逐字轻念。

  “世、子。”

  一行清泪伴随沙哑的自语涌出眼眶,悄无声息砸在谢时深的肩头,换来一声坚定的回应。

  “是我。”谢时深道,“没事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那一刻,鹿厌用尽所有力气回抱谢时深,用力埋在他的怀中,委屈放声痛哭。

  “世子!你、你终于来了!”他泣不成声,颤抖攥着谢时深的衣袍,害怕这是虚幻的梦境,不断的询问,反复的确认,“这是真的吗?你真来了吗?你怎么能进来啊......”

  这里有阴魂不散的恶鬼啊,连娘亲都消失了,明明是地狱啊,世子怎么可以来啊......

  谢时深抱着他的脑袋,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心如刀绞,不断安抚道:“乖,不会有事了。”

  鹿厌绷着身子,哭得撕心裂肺,却还惦记着他的安危,试图将他赶走。

  “这是地狱啊,你怎么能来啊......”他哭着将人推开,但力气却小得可怜。

  谢时深轻抚他的脑袋,轻声哄道:“小鹿,我们回家。”

  鹿厌一听愣住,回家?

  这里难道不算是他的家吗?

  谢家是家吗?那他回去,岂非成了杨奉邑口中的包袱,拖累了谢家,拖累了谢时深。

  他双眼朦胧看着地面,害怕地摇头拒绝。

  谢时深从中感到蹊跷,将他拉出怀抱,握着他的肩膀问道:“为何不走?”

  鹿厌试图找回理智,可心里话却先一步脱口而出。

  “我不能拖累你。”

  蓦然间,谢时深顿生怀疑,那些被拒绝的心意,明明两情相悦,鹿厌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难道是有人暗中挑唆?

  谢时深捏起他的脸颊,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问道:“谁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