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深眼中带笑看着他道:“因为我讨不到你怜爱。”

  鹿厌一听, 思绪有片刻停顿,逐渐看清他眼中的笑意。

  刹那间,鹿厌明白他的心机, 脑海跟着嗡嗡作响,埋藏在内心的念头险些冲破桎梏, 将心意表达出来。

  谢时深观察着他神情的变化,耐心等着他的回答,却在漫长的等待中, 突然听见敲门声响起。

  只见谢时深眉梢微蹙,对来人不合时宜的出现表示不悦。

  鹿厌则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 激动说道:“世子!有要事!”

  谢时深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浑水摸鱼躲过, 笑意渐渐散去,周身裹上一层寒霜, 让鹿厌钻回被窝里。

  两人陆续起身收拾一番,等谢时深出门回来后,鹿厌端正站在屋内,像极等着被委派任务的小兵。

  谢时深扫了眼道:“昨夜你乘杨承希的马车出来?”

  鹿厌点头道:“若世子需要可随时用。”

  说话间,两人余光瞥见柳六出现在门前。

  柳六道:“主子,一切安排妥当。”

  谢时深颔首,朝鹿厌说:“你随柳六回京,我需要杨承希的马车。”

  得知要兵分两路,鹿厌率先意识到有危险, 提心吊胆问道:“可是有人跟踪?”

  闻言,谢时深思忖少顷, 侧目看了眼柳六, 只见柳六将房门关上。

  谢时深担心吓着他,先是问道:“此事过后, 你可知下一个要杀的人?”

  鹿厌想了想他的大计,笃定说道:“睿王。”

  谢时深见他镇定自若,便坦白说道:“太子一死,必将惊动朝野上下,加之此案还死了个工部尚书,此人又是杨奉邑心腹,事态难平。”

  鹿厌震惊道:“我们除掉了太子和工部尚书,岂非是替睿王铲除后患之忧?”

  “别忘了还有秋收之事。”谢时深揉了下他的脑袋,“杨奉邑如今锋芒正盛,太子之死来得蹊跷,工部尚书死前曾拉拢之人必将惶恐不安,一旦有了破绽,所有事情便能逐一击破。”

  包括鹿家,他心中腹诽补充。

  前世杨奉邑在秋收之事上攒足了地位,让年事已高的皇帝看到了两个儿子的区别。

  等太子再意识到危机时,皇帝心中的秤已向杨奉邑倒去,只是东宫背后势力难以连根拔起,彼时鹿厌便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鹿常毅万万没想到,自己为杨祈修培养的刀,最后遭到反噬。

  鹿厌为皇帝杀尽一切,最后将杨奉邑送进东宫。

  谢时深捡起零碎的记忆,再次拼凑出鹿厌前世的残影。

  那个杀死太子,被迫背上屠灭谢家冤屈,亲眼目睹鹿家流离失所,以只身抵万军之人,又是如何看待破烂不堪的人生,在逃离京都后,是心灰意冷,还是隐姓埋名活下呢?

  谢时深凝眸看着与前世判若两人的鹿厌,心中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鹿厌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在担心着回京一事,扬起笑容说道:“世子若不放心,不如让我随你同行,护你安危。”

  他的笑将谢时深心底的阴郁打散,顷刻间拨云见日,令谢时深情不自禁跟着他而笑。

  谢时深捋了捋他的发丝,温声说:“这一世,我来护你安危。”

  前世谢家被灭门后,人人皆以为谢家尸骨无存,其实是鹿厌为谢家收了尸骨,他未让谢府百余性命成为孤魂野鬼,但谢家却让他背负骂名亡命天涯。

  这何尝不是谢家欠他的。

  鹿厌闻言心中莫名惆怅,相比谢时深过去种种惹人心动的言语,唯有这一句别有不同,似乎带着无法窥见的沉重在其中,意义深重而诚恳。

  两人对视少顷,鹿厌默默点头,“世子一路小心,回京见。”

  谢时深道:“好,回家见。”

  鹿厌顺利回到谢家后,杨承希和谢允漫闻讯飞快赶来,两人目光意味深长打量他。

  杨承希率先开口说:“小鹿看起来像被滋润过了。”

  一旁的谢允漫听得直摇头,“不像,怎么感觉鹿哥被抓去做任务了?”

  听着两人的胡言乱语,鹿厌的思绪都跟着变得混乱,尤其是杨承希,说话似乎还带着言外之意,搞得他要听不懂了。

  鹿厌挥开两人道:“你们想多了。”

  结果两人穷追不舍,非要了解昨夜发生何事,揣测着他们磕的鸳鸯是否有了进展,搓手等着去谢时深面前邀功。

  所以便有了以下这一幕。

  前去明华居的路上,鹿厌抱着脑袋,捂着耳朵疾步而行,左右两边跟着喋喋不休的两人,你追我赶地朝着院子涌去,直到哈秋出现打破了这个画面。

  哈秋的尾巴险些摇到天上去了,开心围绕了三人蹦跶一夜之间。

  冷雨过后,寒潮卷席大地,院子唯有几颗常青树沙沙作响,黄昏转眼而来,但谢时深却迟迟不见回府,让鹿厌不禁担忧起来。

  他带着哈秋去了前厅,意外瞧见杨承希和刘管家站在府门前。

  哈秋见到熟人便跑了上去,门前两人扭头看来,脸上的凝重被鹿厌收入眼中。

  那一瞬间,鹿厌意识到出了大事,快步来到两人身边。

  “出了何事?”他看着门前备好的马车,率先朝杨承希看去,“承哥去哪?”

  杨承希抿了抿唇,和刘管家对视一眼,沉声交代道:“小鹿,我先入宫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无论如何,在楚今没回到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谢家。”

  话落,鹿厌顿时知晓事态不妙,推测和昨夜的刺杀有关,只是他不能向他们透露分毫。

  但他忍不住多想,谢时深今早要求乘杨承希的马车回京,一旦有人发现谢时深今早回京的行踪,必然会发现马车是杨承希的。

  思及此,鹿厌突然变得心惊胆战,杨承希也是皇子,难不成要被牵扯进来?

  若杀了杨奉邑,杨承希是否也难逃一死?

  杨承希见他发着呆,眼下迫于形势紧张,也照顾不上他,只能再次叮嘱刘管家,随后转身离去,快马加鞭赶去皇宫。

  目送杨承希离开后,鹿厌在刘管家的轻拍中回神。

  他有些魂不守舍,担心身在皇宫的谢时深,脸色苍白朝刘管家询问道:“世子他......”

  刘管家似是意识到什么,立即打断说:“隔墙有耳,进屋说。”

  两人相觑一瞬,鹿厌颔首转身回府,刘管家进到明华居才停下脚步,正色看向鹿厌。

  “小鹿。”刘管家道,“若出意外,你莫要留在京都,寻机离开谢家。”

  鹿厌皱了皱眉,从他的神色中恍然发现刘管家知晓一切,想必谢时深在行动前便安排了所有。

  刘管家作为谢家老仆,必然和谢家共存亡,且要护着谢允漫的安危,而他们最终的归处唯有风歧。

  可自己呢?

  他只有师哥,可如今师哥下落不明,鹿凯将书信毁掉后,他甚至不知从何回信,只能等着师哥出现,否则即使回了炼狱山,也是孤零零一人。

  何况他心系谢时深的安危,若在生死关头弃谢家而去,他既对不起谢家的照顾,更对不起谢时深的感情。

  一番思索后,鹿厌坚决道:“刘管家,在没见到世子前,我是不会离开的,若有意外发生,我必定会护送你们脱险。”

  刘管家先是怔住,打算奉劝两句,让他先顾好自己,结果都被鹿厌拒绝。

  片刻交谈下来,刘管家老泪纵横说道:“不愧是世子看上的男人。”

  他说话激动导致咬字不清,鹿厌想问多一遍,见他情绪有些激动,担心老人家的身子,询问两句谢允漫的情况,得知谢允漫无碍后,便劝刘管家回去歇息。

  将刘管家送走,鹿厌才踏进明华居厢房,哈秋眨眼出现在脚边。

  哈秋的成长速度相当快,鹿厌很难轻松抱起,只是蹲下身揉着哈秋的脑袋,倾诉着自己心中的郁闷。

  一人一狗回了厢房中,送来的晚膳直到放凉也没人碰过。

  鹿厌在窗台的贵妃榻坐着,在明华居里踱步,几次走到府门,却依旧没收到半点有关谢时深的风声。

  他将玄尾扇紧紧握在手中,克制着想潜行入宫的念头,眼巴巴看着谢时深会出现的地方。

  奈何只有深夜的寒风相陪,敞开的厢房门前空无一人,灯花在风中摇曳,影子如花开满地。

  鹿厌呵欠连天,眼尾湿润,沐浴后身着单薄躺在贵妃榻上,面朝厢房门,怀里抱着哈秋,盯着门前的烛影昏昏欲睡,撑着沉重的眼皮,生怕等不到谢时深回来。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发倦怠,直到终于扛不住时,眼皮一搭,转眼便沉沉睡去。

  可惜他睡得不安稳,中途因噩梦惊醒几息,眨眼便又睡着了,如此反反复复,让他的梦境也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碎片。

  有他在锦衣卫当小旗的光景,有身处鹿家小黑屋的绝望,还有他和吴语等人的决裂,手刃锦衣卫同僚的画面。

  甚至有身处东宫被凌虐的场景......

  诸如此类的幻梦,如亲身经历般涌现在他的梦境中,像破碎的镜花散落,将他深陷梦中难以抽身。

  他置身在一座陌生的府邸,被无数的尸首包围,其中有他再熟悉不过的谢允漫,以及傍晚见过的刘管家。

  一切令他身临其境,忍不住想去触碰,怎料越是伸手,这些尸首越是模糊不清,惊得他浑身发冷,痛苦地挣扎,不由情绪奔溃。

  直到余光中出现一抹身影,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惊慌失措转头看去,流淌鲜血的长廊中,红色诡异的灯笼下,只见身着黄袍的谢时深伫立,双眼充满恨意和自己对视。

  明明是世子,为何却如此陌生?

  鹿厌从尸山血海中起身,哽咽着向谢时深解释。

  “世子......不是我杀的......”

  声音是那么轻,那么无力和绝望,却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哪怕是谢时深眼中的一抹同情。

  寒风将廊下的一灯烛光吹熄,埋去走向厢房的人影。

  当谢时深靠近房门前,听见鹿厌惊恐的梦呓后,心头顿时一紧,疾步奔向厢房。

  他在鹿厌苍白而委屈的解释声里出现,迅速上前将满头冷汗的人抱紧在怀。

  “小鹿!”谢时深着急喊着,掌心轻拍他的后背,试图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然而,鹿厌只能迷迷糊糊睁着眼,分不清是梦或是现实,只是死死抱着谢时深,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像只被抛弃的幼崽,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求助。

  “世子......我没杀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