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 夜色如泼墨,白玉盘朦胧高挂,掩去地面一闪而过的影子。

  谢时深出宫时天色已暗, 今日杨祈修在宫门前一闹,退朝后皇帝将谢时深留下, 打听有关他断袖之事。

  老皇帝苦口婆心劝他为谢家考虑,对于宫门前的闹剧只字不提。

  谢时深左耳听右耳出,老皇帝并未责怪, 却仍旧假惺惺劝解,显然对他断袖一事始料未及之余, 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满意在其中。

  如此一来, 只要谢家无后,风歧兵权迟早旁落, 也算了却杨家的一桩心事。

  此刻夜色已深,他行至马车前,发现是柳六策马而来,明白调虎离山计已办妥当。

  马车行驶离宫,途中绕进深巷缓缓停下。

  柳六下了马车,率先禀报任务道:“世子,锦衣卫派人去查市舶司的船了,但属下来前听闻指挥使派人去京郊例巡,可要加派人手协助小鹿?”

  车厢中沉默少顷, 随后看见车帘被掀起一角,谢时深声音低沉道:“小鹿身上有旗花, 一旦出事暗卫自会接应, 你去帮他拖住西玉楼谈判之人,解决后分头行动。”

  柳六躬身行礼, 眨眼间消失在巷子中,又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车夫的位置被人顶替。

  直到马车停在谢府前,谢时深欲回府更衣后出城,隔着车厢却听见刘管家和旁人的吵闹声。

  谢时深从车内缓缓走出,入眼看见门前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眸色掠过一丝不悦,恰逢被刘管家转头时捕捉到。

  刘管家抱着肚子上前行礼,愁容满面道:“世子,这位公子非说自己是东宫送来的人,吵着要见世子您。”

  话音刚落,青衣男子带着羞怯上前,垂着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行了个柔弱无骨的礼,“奴家连衣拜见世子。”

  刘管家见状顿时诧异,心想这厮方才的声音可没这般柔顺。

  谢时深并未让连衣起身,俯视打量着地上跪着的背影。

  纤细柔软的腰段,匍匐在地时可怜温软,扶风弱柳般惹人生怜。

  然而这本该是让人内心蠢蠢欲动的样貌,却勾不起谢时深丝毫波澜。

  “漫漫呢?”谢时深无视了他,转眼向刘管家问话,“还有梧桐院那位呢?”

  刘管家抹了把汗,知晓他所指的是杨承希,上前压低声说:“回世子,傍晚时那位外出归来,得知小姐闹着要出门,两人拔腿便溜了出去,老奴拦不住他们。”

  他真的为这几个小祖宗操碎了心。

  谢时深收起目光,对脚边跪着的连衣置若罔闻,见天色不早,心系京郊的情况,加快脚步打算回府更衣。

  未料路过时衣摆被人拽住,他眉梢微蹙,顿足垂眼瞥向连衣,冷声道:“松开。”

  此刻连衣正抬眼看他,眼中的谢时深背对月色,唯有府门前灯笼的光芒在他脸庞落下几缕,仔细一看神情冷若冰霜,望着叫人心惊胆战。

  但连衣不知何来的胆量,竟未因害怕而松开他的衣袍,委屈的眼眸瞬间含泪,卑微哭道:“世子,求世子留下奴家吧,否则太子殿下......”

  “会杀了你。”谢时深打断他的话问,“对吗?”

  连衣结舌片刻,胆怯他冷漠的目光,垂眸闪避点头承认。

  谢时深夺回衣摆,毫不在乎他是死是活,面无表情道:“你若不走,我也会杀了你。”

  话落,连衣吓得身形一晃,转眼软倒在地。

  谢时深继续前行,怎料连衣死皮赖脸爬上来,二话不说抱住谢时深的腿,哭天抢地哀求。

  “世子,求您收留奴家,就算是让奴家端茶倒水也好,求世子救奴家一命,否则奴家在这府门前跪着不走!”

  他在府门前放声痛哭,引得路人频频回首注视。

  谢时深眼底带着不耐烦,偏头扫了眼刘管家,示意把人拖走。

  侍卫闻讯匆匆赶来,费力将连衣从谢时深腿上拽开。

  此情此景,连衣借着哭喊声吸引路人驻足围观,谢时深站在自家门前反倒像个外人,若再让连衣这般哭诉,恐怕今夜过后,京都大街小巷全是谢家的流言蜚语。

  谢时深梭巡一圈水泄不通的门前,突然折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刘管家不明所以追上前,连忙询问道:“世子,世子这是要去哪?!”

  谢时深站在马车旁,回首冷冷扫了眼大门,“他不走,我走。”

  刘管家被他的脸色吓得大气不敢喘,“那世子何时归......”

  谢时深头也不回道:“看你们的本事。”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连衣不走,他不归。

  马车朝京郊的方向离去,与此同时,西玉楼中一片狼藉。

  鹿厌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沾满血的玄尾扇,轻按扇子底端,刀锋瞬间消失,化作一把平平无奇的黑扇。

  他抹了把脸颊的血迹,伸手扯走尸体上的腰牌,余光瞥见一抹身影出现。

  “还好你来得及时。”他看向柳六,将手里的铁腰牌递去,“否则西玉楼那边一旦来人,又要我多杀几个了。”

  鹿厌站起身,看了眼被迷晕的小厮,朝柳六露出个天真无害的笑。

  柳六看着脚边横七竖八倒下的尸首,暗自咽了下喉咙,扭头回来撞见他的笑,不由打了个寒颤,觉着这笑委实瘆人。

  他问道:“世子担心你的安危,便加派人手前来,话说这次的动静怎会这么大?都险些引来了百姓。”

  一旦有人发现西玉楼的蹊跷,在眼下走私案的局势下,莫说鹿厌生死难料,恐怕整个京郊都要被盘查。

  鹿厌弯腰捡起一块兽皮在手,用来爱惜擦拭着玄尾扇,“我用黄金和这群人玩捉迷藏,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埋伏我,其中一个发现不妥,又打不过我,干脆跳楼寻死,所以动静就大了点。”

  说话间,他朝不远处的铁索桥扬了扬下颌。

  柳六顺着视线看去,发现桥上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难怪能惊动外头候着的小厮,原来是坠楼的声响。

  他收起鹿厌给的腰牌,沉声道:“你先撤,我带腰牌去截货,暗卫都埋伏在车队附近了,东西到手后分头行动。”

  鹿厌丢下兽皮,收起玄尾扇问道:“对了,世子呢?”

  柳六道:“在十里外的客栈等你。”

  两人对接后同时拔腿离去。

  外域人带车队出现已足够引人注目,无人知晓这次买卖之物是什么,不过连杨承希都会好奇,必然是不得了的东西,万万没想到如今落入谢时深手中。

  腰牌是取货的关键,柳六按照计划交付腰牌,刻意留下两车宝物混淆视听,其余马车全部兵分两路而行。

  在鹿厌离开打斗场的范围之时,西玉楼的大门被人推开,楼主被几人拥簇进去,下一刻尖叫声和呼救声响彻四周,不久后,远在市舶司查案的锦衣卫匆匆赶来,一番调查后注意到两车宝物。

  鹿厌赶到客栈时已至子时,客栈门前被百姓围得密不透风。

  他来时为了躲避追踪,故意丢掉马车去了河边,卸下沾血的外袍烧毁,随意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拦截路过的牛车便来了此地。

  此事他身披薄衫,额前落了几绺湿漉漉的褐发,看起来不如白日里崭新,甚至还带着几分落魄。

  他轻松跳下牛车,摸出碎银给赶牛的老人家,顾不了头顶还插着的稻草干,快步朝客栈挤进去。

  不料,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被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踮着脚循声看去,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远远瞧见身着一袭白袍的谢时深,以及紧贴他臂膀的青衣男子。

  谢时深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冷漠凝视着连衣胡搅蛮缠的行为。

  此前,他离开谢府一路朝着客栈赶来,未料两柱香后,连衣出现在客栈前,彼时谢时深端坐角落里品茗,正等着鹿厌和柳六的消息。

  连衣进来后直奔谢时深,黏着他不放,连二连三说着求救和收留之言,想以此绑架谢时深。

  奈何谢时深视若无睹,连衣为了让事态变得夸张,不顾一切央求哭闹,最终让谢时深忍无可忍欲离开,不想却被连衣纠缠在客栈门前,用尽泼皮手段吸引百姓留步围观。

  如此亲密之举,任谁看了都觉得暧昧不明,或有见不得光的奸/情。

  谢时深平日的神色不辨喜怒,但此刻显然看出几分不耐。

  他沉静的眸色闪过杀意,欲寻机把人带走之际,忽地有所察觉,转头朝四周的人群中扫过,目光穿过讨论声此起彼伏的人群,最后和不远处的鹿厌对视而上。

  刹那间,有人心头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