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轰炸的时候, 时光尚在睡梦中。
她睁眼粗略看一眼,是时间。从去年川西一行各回各家后,她每个月定会定期给时间打生活费, 她也会每个月向她汇报成绩。
这次是汇报五月的模考成绩,她问这样的分数有没有机会来京上大学。
机会肯定是有,就看上什么学校。
时光下意识扭头,旁边位置空空, 枕头上的睡痕早已恢复平整,叶慎独已经起床不知多久了。
她不由地自嘲,素来千杯不醉昨晚竟然马前失蹄,喝酒输给了他?
再转头看另一边,窗外日光正好,微风轻抚, 嫩黄的新芽追着盛开的花蕊, 在与窗台上那瓶醒目的茅台隔着玻璃对望。
那瓶酒密封性很好,自除夕之夜开过后,每次少一点, 每次少一点, 现在已经快没有了。
过去几月那些浮华飘渺的时刻, 反复在时光脑海中闪现。
不可否认,是腐朽沉溺的, 也是浪漫疯狂的。
今日周末, 她感觉心情颇好,起床洗漱好画上淡妆,特意给自己挑了套针织衫搭牛仔半身裙。
都是浅绿色, 这与她以往主打的冷调系列不同, 看上去偏暖。就连抹桌子的杜婶看见她抱着设计稿下楼来, 都愣了好久。
时光问杜叔的情况,她说已经好很多了,所以回来给他们做饭,顺便给病人熬点粥带去。
“今天,你很不一样嘞,”老人笑说。
没见叶慎独的身影,想来是上班去了。
时光走到桌前,随意拿了块糕点,边吃边朝木窗边走去,问:“哪里不一样?”
那厢说:“像外面的太阳,像院儿里的花朵,温暖又朝气。”
看来确实跟以往的形象有出入,时光抿嘴笑笑,没解释,也没辩驳,顺势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打开画本,翻了几页,继续画之前画到一半的设计图。
没想到宋婶只看了一眼,便肯定道:“跟阿慎设计的。”
时光诧异,”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用心,也精致。”
这边解释:“我画别的也用心。”
宋婶笑而不语,问了句:“听阿慎说你昨晚跟他拼酒?他喝酒很厉害的,没几个人敢跟他比,你们谁赢了?”
时光抬眸:“他没说?”
她说:“没。”
时光眨眨眼,面不改色道:“自是我赢,他怎么能拼得过我。”
“当真?”宋婶惊讶,“阿慎的酒量你都能赢?”
“他的酒量……也就一般吧,”时光淡淡道,“跟我比还差点。”
宋婶越发难以置信,忽然将目光投向窗台后面,说:“少爷,你真的输了?”
时光蓦然顿住,扭头随她视线望去,透过枝繁叶茂的花草,对上的是叶慎独似笑非笑的眼。
此时他恰好指尖夹烟,以手挡风,头微侧着想点烟,听见问话,便停住摁打火机的手,一脸诚实道:
“嗯,我输。”
“能赢他,姑娘你是真厉害!”
宋婶保持震惊,转身去了厨房,留下时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头
男人直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有杯冒着热气的茶,看状态像是在工作。
对视片刻,叶慎独才垂眸慢条斯理将烟点燃,吸了两三口又摁灭,抬抬下巴示意她过去。
——这人就是慢性剧毒,饮下者,时间越久,中毒越深。
时光暗暗皱眉,却也没纠结,抱上画本走出客厅,饶去了花架下。
叶慎独的十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掀眸看一眼她手里的本子,闲聊道:“画到多少了,我能先看看吗?”
“那不能。”时光坐下,没打算给他看,“看半成品没什么意思。”
他笑笑:“好,那我等时老师出成品。”
回想起昨晚他说自己故事时的神态,她一连看他好几眼,再三确认,已经恢复如常。
“怎么样,头还晕吗?”他抬眸倪她一眼,攸地问。
时光看看天看看地,应道:“本来也没醉。”
他用中指推了推眼镜,没拆穿,笑说:“你是不是有事儿想问我。”
猜得真准,她也没绕弯子,直言道:“时间问我以她现在的模考分数,大概能上这里的什么学校。我那时候不打算在这里上大学,便没关注过,所以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叶慎独问她现在大概能考多分,时光告诉他分数,他又问:“她想学什么专业?”
她说:“绘画特长生,应该就是数字媒体之类。”
他若有所思,说:“我整理好发给你。”
时光微笑:“谢了。”
“毫无诚意。”他将眼镜取下,看了眼满当当的果盘,“剥颗葡萄来吃吃。”
唯利是图,商人本色,她瞪他,但还是给他剥了。
递过去时,叶慎独趁机搂住她,摁在沙发上亲了好一阵。
时光下意识看向窗户,好在宋婶没看见。
花瓣掉了一片又一片,她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了?”叶慎独直白的视线照进她混沌不清的眼底,问,“不开心?”
“没,”时光出错开些许,平静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昨晚自己跟我讲过什么?”
他大方说:“自是记得,我又没醉。”
“那就好,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还以为,像您这样城府的人,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些。”略顿,时光看着他,问,“如果昨晚我没撞见那样的场景,你还会告诉我吗?”
叶慎独揣摩着这话,对上她的视线,声音不大:“会。”
嗯,她点点头,沉默。没过多久,便听见他问了句:“别光说我,你自己说过什么话还记得吗?”
“说什么?”时光故作无知,“全部财产分你一半?”
叶慎独笑了,看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心照不宣地没说出来,转而言道:“叫你侄女高考完来北京玩,我请客。”
“那她肯定很高兴。”
谈话结束,他工作,她继续完成设计稿。
怎么不记得呢?虽然当时喝麻了,但对于自己说过的话时光还是心知肚明的。
这个圈子的少爷公子都是多情又无情的。还有就是,你什么时候订婚,订婚之前一定要告诉我,别让我……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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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个月,时光还跟之前几个月一样,如庄周梦里的蝶,过着与之前截然相反的生活,在那栋布置温馨的城堡里衣食无忧欢声笑语。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恍惚,到底是出差这大半年梦见了曾独自旅行独自远航的自己,还是曾经的自己梦见了如今这个温柔乡里沉溺的她?
这个问题,直到时间高考完来到北京,她都没想清楚。
其实是没刻意去想,总感觉,还没到时候。
那天是个雨天,时光自己开车去机场接时间,然后带她去吃饭。
商场里人流如常,她们去的是一家烤肉店。一路上时间话不多,不知道是不是在卖乖,总之跟去年相比稳重了不少。
“你是不是长高了?”时光感到诧异,毕竟成年后还能长个子的女生实在不多。
时间嘴里含着没吃完的五花肉,点头道:“长了三公分,也白了一大截。”
看出来了,不仅白,还越发/漂亮了。
“你爹没再找你麻烦了吧?”她往她碗里继续添五花肉。
时间用生菜包肉,一口一口吃下去,说:“找过几次,但都被保安轰出去了。”
时光喝了口橙汁:“外公外婆身体怎样?”
她说:“还是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老祖耳背,老太多走两步路就喘气厉害。”
时光垂眸,心情复杂。
“嬢,”时间欲言又止半响,才吞吞吐吐道,“姑婆的病缓和了,但切了个……”
小姑娘敏感,没说完,可时光知道,乳腺癌,肯定要切。时光若无其事吃着碗里的酱油牛干巴炒饭,没接话。
那头斟酌着,又说:“三月间,她回家看老人,我听见她在他们房间哭了一整宿。”
“是吗?”这边心如止水。
“是的,”时间说,“她知道治病的钱是你给的,但她没脸给你打电话。也忏悔那些年,迫于婆家压力,没顾得上你。后来何众把你带走,她还以为你过得很好,毕竟,何众有钱。却不知……你是那样的千般不易万般不易。”
听罢,时光没所谓一笑:“那又怎样,我还不是长大了,有工作,有房有车。”
可那得吃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啊……尽管你一直云淡风轻。想到这里,时间低声道:“去年在川西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对不起。”
时光瞥她一眼:“犯不着跟你这个问题少女计较。”
“……现在,现在不是了。”时间挠着脑袋,尴尬笑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确定?”她表示怀疑,“跟江泊淮也没联系?”
姑娘抬眸,想说什么,却忽然黑脸,示意她看身后。
时光回头,看清后,眼底寒光骤起。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何众一家三口竟也在这家店吃饭,而且与她仅隔着一张桌子。
素来心高气傲以豪门自居的他们竟也会来这种闹市区用餐?
时光眯了眯眼,不躲不闪看着早就盯上自己的何众。
继去年何烨葬礼后,一年多不见,他老了许多,穿着打扮也远不如以前气派。像一只……丧家之犬。
这边没动,倒是何众先起身过来打招呼。
“光光,这是你表哥的女儿吗?都长这么大了?”他一脸笑嘻嘻,不带半点昔日威严。
时光没说话,时间接话,故意问:“你是?”
何众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去接你姑姑的时候你还小,我是时光的爸爸。”
时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姑爷爷。”
何众额角一抽,面露尴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别说我不记得你,我们时家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时间冷笑,冲他后面扬扬下巴,问,“他们是谁?”
何种脸色一沉,没说话。
一直听着的侯研起身走过来,说:“我们是谁就不劳你个小孩儿费心了,大人们的事,晚辈还是少过问。”
“哦?”时光终于放下杯子掀起眼帘,“不知,你算什么长辈?我外公好像没你这个女儿。”
“你……”
她继续说:“难道你想改姓时?别了吧,脏了我时家列祖列宗的名声。”
“时光,”侯研气急,“我侯家在这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你算什么东西,你们时家又算什么东西……”
何众拉她一把,“你给我少说两句。”
“好一个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时光漫不经心道,“这么有本事,不去喝下午茶,来这种繁杂吵闹的地方吃什么饭?”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在叶慎独面前献媚,我们会沦落至此?你个狐狸精,有本事靠你自己,靠男人算什么本事!”
“侯研!”何众怒吼,“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侯研喘着粗气,声音虽然没了,气焰却没消。
“靠男人……你倒是提醒我了。”椅子上的时光笑着,眼底没有半分温度,“你们不是已经被他赶出去了么,怎么还又回来了呢?我打电话问问。”
眼见时光开始拨号,何众忙道:“别,光光,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初高中是我出钱给你读书的份儿上,得饶人处且让人,让叶慎独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放我们一马。”
面对风光半生的何众恬着老脸来苦苦哀求,她无动于衷:“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便跟你好好算算。”
时光翻出手机,调出账本,递过去:“初高中那六年,你施舍给我的每一笔费用我都有记载,看看是不是这个数,三十四万多不到三十五万。”
何众一一看过,惊讶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何众,”时光的声音很平静,毫无波澜,“别在这儿跟我煽情,恶心。你当初接我回来,不过是为了给何烨匹配骨髓罢了,但你知不知道,何众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何众愕然,侯研震惊。
何优跳起来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没搭理,接着道:“是不是你儿子,你心里清楚,不过那是你们之间的烂事,我没闲心去管。”
“时光……我……”
时光冷静地打断:“你没把我当女儿,实不相瞒,我也从没把你当过父亲。虽然你认识时芬那个笨女人在先,但你后来跟侯研领了证,那便是法定夫妻。”
“我是这么算的,去年她恶意将我的手踩得血淋淋的,我至今还保留着追究她法律责任的权利。当然,你也可以经济赔偿,我不是不能接受私了。”
侯研愣住。
时光调出另一份账单递过去,接着条理清晰道:“经济补偿的话,我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陪护费等加起来,差不多也是三十多万。接受的话,咱们两清。不接受的话,你们等法院的传票。放心,证据我都留得有。”
她看向侯妍:“像这种故意伤害罪怎么叛,你不是大家闺秀名门望族吗?应该懂点法吧?”
侯研面色铁青,木讷得说不出话。
“所以,”时光慢悠悠抬眸,冷意从眼角冒出,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想公了,还是私了?我数到五,不回答我就当你公了。”
“一,二……”
侯研一动不动,紧咬着下唇。眼前这个女孩儿早也不是当年自己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的人。她将睚眦必报体现得淋淋精致,冷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三,四……”
“私了。”侯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选私了。”
“好说。”
时光看向何众,一词一顿,语气像冰渣,“私了的话,你我清账。从此时此刻起,我他妈不欠你什么!”
何众怔住。
她继续说:“现在,我回答关于你破产公司倒闭沦为丧家犬的原因。八个字,德不配位,咎由自取。”
“时光,我知道那些年你受委屈了,爸爸道歉,我让侯研和忧忧都给你道歉……”
“砰”一声巨响,时光将碗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吓得众人猛地一惊。
“何众,我最不稀罕的,就是道歉。你予我而言,不过是凝血成人那点功劳,但赎不能奉还,既已成人,我便是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滚开。”
她的声音是那样平缓,却如深海暗涌,看似无声无息,实则力道滔天。
叶慎独很早就来了,见她自己能处理就没过去。直到看见她砸碗这一幕,他才咬了咬烟嘴,目色变得晦暗不明。
她身上那股子果断决绝的劲儿,不带半点拖泥带水。对于那些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人,她绝不原谅。
他站在餐厅一侧,看着那家人灰头土脸地离开,看着她淡漠地坐下,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吃饭。
他忽然想起与她在康定的第一夜,她说“萍水相逢,点到即止”,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就走时,也是这样的决绝。
他用了大半年时间才让她有点人间烟火味儿,会种花,会闲聊,偶尔还会撒娇。
原以为她的烈性有所减缓,没想到,换了地方,她依旧狂野。
倘若有一日……叶慎独忽然觉得嘴中的烟有点儿发苦,怎么抽都不对味儿,他猛吸了两口,捻灭在垃圾桶上,抬步走过去。
作者有话说:
五千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