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禅院直哉是绝不该出现在浅草寺这种地方的, 禅院家指定的下一代继承人对于虚无缥缈的神佛从来是毫无敬意。作为一个利益至上的达尔文主义者,除非浅草寺本殿内的神佛能就地显灵,立刻让他当上第二十六代家主, 禅院直哉大概才勉强愿意在巍峨的观音金像前屈膝。

  但最近家里的同辈不知在哪里学来的歪风邪气,对老头子想尽办法曲意奉承,在今年直毘人过生日时,甚一还搞来了据说是唐朝的宫廷画师留下的真迹。

  作为京都名门,禅院家素重唐风, 这样的礼物无疑让他在家族中很是出了一场风头。

  禅院直毘人在家族晚宴上大大赞赏了甚一的用心, 甚一也坦然地在众人羡艳嫉妒兼有之的眼神中坦然地接受了直毘人的赞誉, 还挑衅地问直哉送上的那尊小金佛看着倒是精致,只不过是不是只有一层漂亮的镀金壳子,而里面都是些不值钱的木头和泥巴。

  禅院直哉牙齿都咬碎了, 心里大骂甚一的无耻和直毘人的虚伪,明明老头就是个酒蒙子, 除了对好酒感兴趣外, 书房里那些名家字画不过都是用来在外人面前装样子的摆设。

  面上却还要带着笑把场面圆过去。

  晚宴结束后, 禅院家的主母令侍女把直哉喊过去, 略带训诫地说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他的地位还算得上稳固,但堂兄弟们的野心也已经昭然若揭,一定要多加小心。

  又来了,禅院直哉看着自己如神像般低眉顺目的生母, 心情更加烦躁了。

  从小到大,就只知道告诫他要努力孝敬父亲, 比堂兄弟更加努力和优秀, 除此之外一点有用的建议都提不出来, 甚至在枕头风这件事上都吹得不如直毘人的侧室们有力。

  若不是生下了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像她这样除了身份高贵外一无是处的女人,又如何能在直毘人美丽侧室的环绕下坐稳禅院家主母的位置。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温顺地回答了好。

  这时他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春日遥绯色的长发和惊雷般凌厉的剑意。那天他回到禅院家在东京的寓所,发现已经有好几个医生提着药箱严阵以待,急救的、骨科的、外科的一应俱全。看他毫发无伤的样子,直毘人露出了十分惊诧的眼神,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难道五条悟没揍你么?

  禅院直哉被哽了一下,如果是别人他大概还能心高气傲地不屑道这个人哪敢在我面前动手,但对方是五条悟……他就只能谨慎地回答说大概是考虑到禅院家和五条家同气连枝的关系……

  直毘人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说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两个人,就不要打官腔了,你看五条悟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么?只要能够保住你一条命,就算把你削成个人棍送回禅院家,我们最后也只能把这口气忍下来。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难不成五条悟真的只是想让她帮着带孩子,没觉得你是要往他头上添点绿?那接下来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直毘人说的语焉不详,但直哉立刻想起了直毘人在公园里对春日遥的邀约,那时他甚至提出来要将自己这个未来家主的正室位置为春日遥虚位以待。

  作为家主的直毘人必然还有些禅院直哉不知道的信息来源,那是否说明,春日遥并非只是五条家按照祖上的陈规定下来的生育工具。如果真能娶春日遥做正室,自己的位置也就更加牢固?

  以春日遥的个性,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会一味地说些要上进要孝顺的陈词滥调,总能想出些办法来。

  但他又想起了五条悟那冰冷彻骨的一眼,那一刻禅院直哉甚至隐约地想,五条悟没有立刻动手,是怕克制不住真的把自己给弄死……他摇了摇头,把这可怕的猜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这么多年来,除了对几乎要置他于死地的甚尔,五条悟其实出手都相当克制,手上留下的人命还不如“炳”小队中的大多数人。当时他没有动手,大概就像直毘人说的,未必有那么在意这个姿色实在不算出众的女人。反正六眼数百年才出现一次,五条悟的后代绝不可能复制他本人的实力。

  但是想归想,还是要先把禅院家自己的内部矛盾解决。刚好直毘人前几天和老友通宵共饮,喝得酩酊大醉,在尚且料峭的春夜晚风中吹了一宿,就有些头疼脑热,为了表现自己作为模范儿子的孝顺,刚好在东京出差的直哉就决定来浅草寺为父亲求一道无病息灾的御守。

  禅院直哉随手把那个花里胡哨的布包随意塞进羽织袖子的暗袋,顺着山道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天气很好,恰合小林一茶的名俳句“数树老枝舒新绿,径向春风报姓名”。

  他一眼就看到了春日遥。

  她穿着简单的法式衬衫和长裙,乖乖地坐在长椅上,双手按膝,深色的裙摆在风中飞扬起来,暴露出白色的踝靴和笔直的小腿。

  禅院直哉沉默了一会儿。

  上一次见到春日遥,其实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但她身上似乎发生了很多变化。

  虽然在御三家各擅胜场的美丽面孔中显得不太打眼,但春日遥无疑也算是个美人,只是这美丽中始终都带了些刀剑般的清寒,就像她用刀柄把直哉砸倒在地时,绯色的瞳孔里满是飞扬的桀骜和凛冽。

  但如今她素白到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上多了些极浅淡的粉,修长的眉宇经过了精心的修饰,身上的衣饰也从中规中矩的上班族水平进化到了简单但无可挑剔的低调奢华。

  就像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白玉,被擦掉污泥和草叶,拥在华贵的锦缎里,在某人的手中逐渐显得温软和剔透起来。

  一个男人。禅院直哉愤恨地想,他自己就是个男人,太熟悉这种在男人身边逐渐软化的妩媚。征服春日遥等若融化一块坚冰,驯服一匹烈马,没有男人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五条悟?禅院直哉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名字。

  不,绝不可能。

  除了一张能欺骗无知少女的好看的脸,这人在少年时期就以脾气恶劣闻名整个御三家,哪里会低下身段去讨好一个女人?

  “你是在等五条悟么?”他还是决定确认一下。

  春日遥仰起头,她的神色先是有些迷茫,然后又流露出了小鹿般的柔软和润泽,虽然面上还带笑,可她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细细的颤抖:

  “……悟……说他很快就来。”

  她在撒谎。

  她在害怕。

  禅院直哉得意地想。

  而且听说最近五条悟为了个什么事和咒术界高层交恶,想必自己还焦头烂额,哪有什么心思用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春日遥脖子上系一条深红的绸带,环绕皮肤两周后收束成松散的蝴蝶结,这样看上去她就更像一份亟待拆封的、让人蠢蠢欲动的可口礼物。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容纳她惯用长刀的长条形物体,柔软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莹润光泽,让人无端地想要一握。

  ……是了,她受了伤,带着这么把沉重的长刀出门想必也很费劲儿。

  “仙台的事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了么?”春日遥若有所思地问。

  “哈?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的高位,一般的咒术师怎么可能听闻这么秘密的消息?”

  大多数人对仙台事件态度讳莫如深,连禅院直哉也是在父亲和另一个高层谈话时隐约听到了几句。这件事跟他未来家主的宝座关系不大,禅院直哉也就没有冒着触怒父亲的风险继续偷听下去。

  “虽说五条悟最近和高层对着干,没空搭理你和你养的小东西。不过,”金发的小少爷双手抱肩,神色矜贵,眼尾上挑,语气异常傲慢,“甚尔的儿子毕竟也是禅院家的血脉,你要是想带着他嫁到禅院家,也不是不行……以你的资质,原本能坐稳侧室的位置已经不容易了,但既然父亲有几分欣赏你,能不能成为正室就看你表现……”

  看着趾高气扬的金毛小少爷,春日遥哑然失笑。

  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作为某个家族的继承人,对正儿八经影响咒术界的大事一知半解,反而对男欢女爱的小事如数家珍,作为“高贵的特一级咒术师”这个人的画风和其余人完全不同,难不成真是以宅斗为KPI么?不过,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悟——”春日遥冲着他身后挥了挥手。

  “哈?都说了不要装腔作势……”禅院直哉倏然睁大眼睛,缓慢地、僵硬地扭过头去,戴墨镜的男人抱着几个纸包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身后是缓慢闭合的“帐”。

  “还额外打包了一份可丽饼,所以稍微晚了一点。”

  春日遥接过咖啡和可丽饼,五条悟摸出蓝牙耳机塞进她耳朵里,又随手解开她脖子上绸带的蝴蝶结,改而蒙上她的双眼,指尖暖热。

  “这样我会把咖啡喝进鼻子里……”春日遥抗议。

  “没关系……很快就结束了。”五条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