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念原本想过很多种女儿出生以后的情况。
比如说水浅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回心转意, 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来,以前的分歧、淡漠、争吵全都不作数,她们依旧是幸福的一家人。
或者是很多人围在她的床边,一起笑着谈论着庆祝新生命的到来。
这样大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医院的床板很硬, 后背和腰酸酸的, 她想起身去拉上窗帘, 但又没有力气。
她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不禁想起自己那刚出生的女儿。
她还记得昨晚见到刚出生的女儿的模样,医生说眼睛大大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应该叫什么名字。
她在怀孕的阶段一直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的中文不太好, 只能满足日常交流的水平。
新生生命的命名往往象征着精彩人生的开始以及长辈对其的美好期待。
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往后她的女儿将要带着这几个字度过漫漫的人生。
慕念不可抑制地又想到了水浅。
她想要水浅来为女儿命名。
她现在的心愿只有这一个, 水浅回心转意也好,继续冷漠也罢, 在目前的她看来都不重要了。
于是她又拿起了手机,手机已经没剩多少电了。
当时的手机不太发达, 需要将电池拆出来用专门的充电器单独充电。
还剩五分之一的样子,她没带充电器,因此机会很紧迫。
漫长的等待,欢快地彩铃充溢不算宽旷的病房, 慕念静静地盯着手机屏幕。
忽然屏幕上的画面一转,不再是呼叫失败, 而是正在通话中。
“喂?”
水浅的声音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依旧这么冷这么淡漠, 如同高山极寒之处常年不变的寒冰,冰冷得伤人。
慕念听到她的声音,一时有些哽咽,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水浅冷冷的声音里还残留了些少女的青涩,她们都只有二十三岁,水浅每天都忙着处理商业事务,慕念每天无所事事地闲着,她们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但她们拥有相同的青春,拥有冲动享受爱的机会。
所以她们以前大胆肆意地走到了一起,后来水浅发现自己的生活并不允许这样的冲动存在。
她们其实一直没去办理离婚,慕念身上还有她们相遇第一天留下的永久标记,到现在也还没有洗去。
所以水浅现在到底还爱不爱慕念,或许就连水浅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是她的生活让她脱离俗流,她就只能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精力放到工作上来。
“阿浅。”慕念小声地唤道。
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低地的轻唤也是弱弱的,有点逆来顺受的感觉。
水浅沉默了一小会儿,而后声音稍微变了变,变得温柔了一点,极其轻微的变化,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找我什么事?”
澈澈的冷淡少年音,慕念不自觉想起她们曾经在一起时的种种甜蜜。
慕念不敢第一时间将孩子出生的事情告诉对方,只能先说点别的试探试探水浅的态度。
“我昨天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她有点委屈地说,“你都没有接。”
水浅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歉道:“抱歉,昨天在开会。”
慕念心下一松,她的态度好像比起之前缓和了许多,没有那么冷得让人心疼。
“开了一整天的会吗?”慕念问。
“嗯。”水浅平静地回答,“一直在开会,我们要收购大批企业,最近很忙。”
“很忙吗。”慕念不懂她的那些与企业有关的事情,“阿浅累不累?”
她们似乎都还没有发现,两人的相处有些曾经的甜蜜感觉了,慕念自然而然地就问出了这句“累不累”。
而水浅自然而然地回答:“不累。”
“不算很累。”
“念念。”
她这么轻轻地唤了一声以后忽然沉默了。
这是她与慕念许多天以后第一次叫对方“念念”。
以前她们还很亲密的时候,慕念叫她“阿浅”,她叫慕念“念念”。
后来水浅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摒弃了“念念”这个词,冰冷地叫她“慕念”。
刻意不带任何情绪的称呼。
慕念忽然就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哭声落到水浅耳朵里。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这时候的她坐在高档写字楼最顶层的办公室里,一整层楼都是她的办公室,她坐在办公椅上,身旁是一整块玻璃砌成的落地窗。
她将目光延展到窗外,随意一眼就能俯视整个城市。
偌大的繁华都市,都在她的掌握之下。
这种感觉她说不上喜欢,却没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因为她这样惹得众人羡慕的出生,她只能放弃所有的儿女情长。
她原本也不太理解,可是这样柔软的慕念,总能消磨她所有身为少年人该有的锐气,不自觉便沉迷在温柔的美人乡,然后一事无成,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她不能这么做,她应该更加冷漠,更加无情,将一切的惫怠抛到身后。
就像学校永远不会允许备战高考的学生们陷入恋爱。
她的本意也不是这样的,可是身不由己这个词早被深深地刻进了她的人生中。
在她沉默自省的这段时间里,慕念哭着说:“我们的女儿昨天出生了。”
“在晚上三点,她好可爱,眼睛很大。”
“阿浅,你要不要来看看我们。”
“我们在医院,宝宝还要在保温箱里待一段时间。我现在看不到宝宝,我,我一个人,没有人陪我。”
慕念抽噎道:“你可不可以来陪陪我,我,我........”
她一个劲地吸鼻子,鼻子酸得发疼,眼泪砸落在被子上、手背上,还有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
黑白的字迹被泪珠放大,让粗糙的细节更加明显。
她以为水浅重新变得温柔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漠,所以才敢这么哭出声音来。
然而水浅冷冷地说:“我没空。”
态度的骤然改变让慕念愣了好半天,心脏沉重地继续跳动,她只听得到自己那沉闷的心跳声,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阿浅。”她失落地唤道。
水浅咬着牙说:“我没空,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很忙。”
“没什么事就挂了。”
慕念急忙叫住她,“等一等。”
她忐忑道:“阿浅,宝宝的名字,我不会取。”
水浅说:“随便叫什么都好。”
随便叫什么。
这可是将要陪伴她一生的名字,她的母亲却说随便叫什么都好。
慕念听她这么说,崩溃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不能随便,阿浅。”
“宝宝她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懂,她什么都没有。”
“你不爱她,没有关系的,给她取一个名字,她和你一样姓水,给她取一个名字,好吗,好吗?”
水浅转动椅子看向窗外,熙攘的人群在晨曦中往来,如同混浊的海洋与疲于奔命的鱼们。
昨天友商送了她一条很昂贵的斗鱼,骄傲的小鱼被困在玻璃水箱里,晶莹剔透的银色鳞片在人工造出的白炽灯光下闪闪发光。
一条孤独的鱼,与她们相似,也与这世上所有的人相似。
水波萦绕在小鱼骄傲的身躯周围,终于为着水缸里的寂然增加了几分活力。
水浅想起这这条漂亮的斗鱼,忽然有了想法。
“那就叫水萦鱼吧。”
“没什么意思。”她说,“我随便想到的。”
她刻意强调,说是这么几个字并没有任何意义。
确实没什么意义,她只是觉得她们可悲,而水萦鱼便是这可悲的映射,是她们被迫向生活屈服的印证。
于是水萦鱼拥有了这么一个名字,只是因为她那alpha母亲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整个城市时忽然冒出来的一个草率的想法。
水浅说完以后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慕念绞尽脑汁地想“萦”和“鱼”是具体的两个字。
她的中文不太好,只知道“银”这个字,“萦”对于她来说还有点难。
她当然知道水浅不会取“银鱼”这么一个俗且毫无意义的名字。
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又只能继续给水浅打电话。
一部快要没电关机的手机,是她和自己alpha唯一的联系方式。
这么说起来似乎有些可悲。
慕念再次拨号,水浅很快就接了起来。
刚才她挂了电话,就把手机放在桌上,然后望着窗外发呆,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她已经站到了最高的位置,虽然说着人人平等,可人与人之间终究存在差距。
现在电话一响起来她就立马去看,看到是慕念打来的。
她先短短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接起电话。
慕念似乎还在惊讶她这么快接起了电话,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阿浅。萦和鱼,是哪两个字啊?”
水浅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紧张时听到让人心安的言语,然后突然轻松地松了一口气一样。
“萦绕的萦。”
她沉吟片刻,“鱼,是鱼跃龙门的鱼。”
水萦鱼,鱼跃龙门的鱼,终于有了点表示期待的含义。
慕念因此开心起来,默默在心里琢磨这个词。
她的宝贝叫做水萦鱼,鱼是鱼跃龙门的鱼。
她傻傻地笑出了声,而水浅在电话另一边听到她的笑声,情绪莫测地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出声问道:“预产期不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吗?”
慕念回过神来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早产了。”
她的语调里还有点开心的余韵,听起来轻快欣喜,像是在宣布一个极好的好消息。
“怎么了?”水浅没忍住问道。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多说,不能继续堕落,可每听到慕念的声音,就忍不住继续关心。
或许下次就连电话都不能再接,要完全斩断她们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
但她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怎么了?”
慕念原本还挺开心的,结果听到她这么问,用的还是那种隐隐约约的担忧语气,忽然就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委屈,委屈得她鼻头一酸,眼泪裹在眼眶里打转。
“我也不知道。”她哽哽咽咽地说,“昨天下午忽然,忽然就肚子疼,然后羊水破了,好多人都看着我,我,我当时好害怕的。”
她哭诉道:“我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有接,家里面的人都不要我了,我坐救护车来医院的,挂了号就等在医院里,然后晚上,晚上小鱼就出生了。”
她已经开始用上了“小鱼”这样的称呼,看起来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水浅沉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了起来,慕念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发现她的变化。
“阿浅?”
水浅深呼吸两下平复情绪,用一种无情的语气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念念,我们不合适。”
慕念听她这么说,忽然慌张起来,哽咽道:“怎么了阿浅?我会很乖的,我什么都不做。”
“我就,我就乖乖待在家里,小鱼也会很乖的,她也会乖乖待在家里。”
“我们不会,不会有做什么妨碍到你的事情的。”
水浅痛苦道:“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不能接受。”她说,“就这样吧,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
她说完以后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几声急促的提示音,她们之间断了联系。
慕念失神地望着被她捧在手里的手机,银色的机身黑色的金属按键,眼泪落在按键盘上,顺着细细的缝隙流进手机内部。
水浅刚才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之前说她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永远不要再联系了,因为不合适,因为她们在一起会耽误到各自的前程,或者单是水浅个人的前程。
她们之前领证也是这样,慕念想要公开,而水浅说没有准备就公开她结婚的消息,会影响公司股价和未来的策划。
很有一些企业家想把自家后辈嫁给水浅,水浅也一直靠着这样的优势拉拢人心。
她为了和慕念结婚,确实顶了很大的风险,因为她们的青春年少,因为她们自以为自己拥有冲动的权力。
可是她们没有,至少水浅没有这个权力。
她要对家族所有人负责,所以她只能放弃慕念。
至于她到底爱不爱慕念,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她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不可能结成一对,只剩下一个孤孤单单的慕念,痴痴地想着水浅回心转意。
她坐在床上发呆,护士敲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护士推门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哭,护士拿着出生证明的单子让她填一下孩子的姓名。
医院知道她没有家属陪护,所以住院期间能帮忙办理而证件都尽量帮她办理。
护士是个刚实习没多久的小姑娘,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别人生完孩子以后都是开开心心的和家人待在一起,很少像她这样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哭。
慕念见有人进来,努力尝试着把眼泪往回憋,最后眼泪收住了,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眉眼间满是难过。
“麻烦你在这里,签一下你的名字,然后在这里,写一下宝宝的名字。”
护士问她:“宝宝的名字想好了吗?”
慕念含着累意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笔和纸。
手上没多少力气,但勉强能写字,她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母亲那一栏,然后在挪到下边去写孩子的名字。
水萦鱼,她不知道萦字该怎么写,就问了问护士,护士问她是哪个萦。
她回忆着水浅说的话,说是萦绕的萦。
萦绕的萦,护士帮她写好这个字,她又在后面写了个鱼字。
这样就是她的孩子的名字了。
水萦鱼,很漂亮的一个名字,因为是水浅取的,所以落在慕念眼里更有几分昂然的傲气。
“我什么时候能看到宝宝 。”她趁着护士给她换点滴药瓶的时候问。
护士也不太清楚,“可能要,嗯——再过一个周吧。”
她着急地问:“宝宝状态不好吗?”
“还行啊,就是小了点,要多待一会儿。”护士宽慰道,“别担心,现在指标都还很好,你也可以去保温室里看看她嘛。”
于是慕念借了个轮椅,麻烦护士把她推到保温室。
她坐在轮椅上,轮椅停在保温室玻璃墙前,她穿过厚厚的玻璃,看到了自己女儿。
一个小小的小孩,团成团蜷缩在小被子里睡觉,同样也是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伴。
看着眼前的画面,慕念的心忽然被揪紧,她并没有感到开心,她在为她们的未来担忧,她们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活下去。
轮椅可以自己推动,慕念后面没再麻烦护士,自己推着轮椅慢吞吞地往回走。
三楼是整个妇产科所在的楼层,任何有妇产科诊治需要的人都会来到这里。
她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慕松,慕松起先没看到她,她也不想叫住对方。
她和自己这个哥哥关系不太好,他们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一对兄妹。
九岁之前,慕松在寄宿学校上学,她年纪还小,忘记了很多事情。
九岁之后,她被送到了国外,只有她一个人,过年也很少回家。
她的这个家对于她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每次回家,她就像是个局外人,被完全剔除在美满的画面之外。
后来回了国,慕松在外工作居住,两人依旧很少见面。
零零碎碎加起来,他们见过大概十次面,都没怎么交流,相当于身上流着相似血液的陌生人。
慕松人高马大一个alpha站在三楼的妇产科格外显眼,慕念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而她自己推着轮椅走在过道上,也没多隐蔽,慕松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扭头也发现了她。
他好像还不知道慕念的事情,看到她眼里闪过诧异,不过很快就收了回去。
因为慕念的一切都和他关系不大,所以不管发生了事他都没有关心的必要。
但他这次不知道想着什么,抬脚向慕念走来。
慕念将轮椅转到过道角落停下,慕松也走到她面前停下。
“你在这里干什么?”慕松好歹还知道寒暄。
慕念轻描淡写地说:“有点事情。”
慕松皱着眉打量她,“你流产了?”
慕念摇头,“没有。”
“早产了?”
“不说这个行吗。”慕念打断他的询问,“你来这里干什么,找我什么事?”
慕松斟酌着词句谨慎道:“我有一个朋友,她怀孕了,今天要来产检。”
“然后妈知道这事,我怕她有危险。”
慕念疑惑道:“她怎么会有危险。”
她的母亲那么强势的一个人,身份又足够重要,怎么会有危险。
慕松纠正道:“不是妈,是我那个朋友。”
“你的情人?”慕念问。
如果能把黎华说成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情人那再好不过,不过这种事情想想就行了,黎华怎么可能只为他一人服务。
慕松很有虚荣心地点点头。
慕念觉得好笑,轻嗤一声,“她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阴阳怪气的,如果忽视掉她通红的眼和苍白的脸色,或许还能说成强势。
殷蓝最喜欢大儿子慕松,从小就给了他十分的母爱,因此他比起从小几乎没体会过母爱的慕念不知道幸福了多少。
慕念小时候特别嫉妒,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慢慢看开了。
“那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她嘲讽道,“害得对方怀孕,要不把婚离了,再娶她负责吧。”
“但这又算什么负责,嫂子又算什么?”
慕松被她说得脸上羞耻,以前他从来没受过这种嘲讽,于是现在也忍不住反击。
“那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当个不明不白的小三,还怀了人家的孩子。孩子没掉还真是可惜,这种小孩生下来有什么用。”
慕念气得浑身发抖,撑着想要站起来反驳,却实在没力气,只能被迫跌回椅子里。
两人不欢而散,慕松想要问的问题最后也没问出来,不过慕念大概也解答不出来,她到医院住院就一直待在病房里,没怎么出去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