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迅速跑到被他叫做爹的人面前, 朝他和他身后说:“你们来了。”

  来人一席粗布衣,满脸的沟壑更为显凄苦,他粗糙的手指上全是老茧, 身后却跟着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他蹲下来,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小花,问:“这几天不见, 你没有事吧?”

  小花摇头说:“我玩得很开心。”

  他给他爹指了指谢玉折坐着的方向,“还遇到了这个哥哥。”

  小花的爹感激又淳朴地感谢道:“他一定给你添麻烦了。”

  谢玉折笑着说:“没有。”

  今天他发现了一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知道的超级密辛——

  这个世界上果然不止有一个神仙啊。

  小花问:“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你可以为他疗伤吗?”

  他爹在衣服上擦净了双手:“当然可以!”

  高手在民间,果不其然,小花他爹就是个难遇的高手。谢玉折见过不少人的灵力,有的炙热,有的冰冷,有的如风拂, 有的似刀割,各有千秋,但都能被感受到。

  可这个人不一样。

  灵脉十分脆弱,任何一点不对劲都有可能对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抚平灵脉时更要小心,二人得盘腿而坐,他人灵力自背部缓慢流入身体中, 半点马虎不得。

  可这人仅仅是隔着衣服碰了会儿他的手腕,他连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他就说:“好了。”

  朝内里一探,他躁动紊乱的灵流不仅恢复了, 还比之前还要光滑灵动。

  小花年纪还小,走丢了这么多天, 他爹却看着一点都不着急,反倒像只是送他出去郊游了,他自己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的娘呢?

  李探微下了楼,正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施清洁咒,她说:“哟,小仙君这么快就找到了个高手。”

  小花爹腼腆道:“哪有哪有,我叫屠汉,就是一个莽夫,天天杀猪种地,哪是什么高手。”

  见到他的正面,李探微诧异问:“你的眼睛很特别,我第一次见。是天生的?”

  屠汉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干净地闪烁着,和他蛮横的外形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的双眼似乎没有真正的聚焦之处,像落满了满天的碎星。

  那双眼里满是悲悯,此刻谢玉折对一件事深信不疑——

  这是神佛的眼睛,他见过。

  他家乡的人格外信神,富人家尤其。他在街边时,常常看见他们派小厮抬了几大箱几大箱金银,几大箱几大箱新鲜贡品,旁的人说这些东西是要李员外要上供给神仙的。

  没有店家要瘦不伶仃的小孩帮工,坟头渣斗里也不是次次都能翻到能吃的,于是某次他躲进了庙堂,趁着夜深无人出来时,看到神仙面前的馒头都没人动。

  他不敢冒犯神佛,据说那会永沉苦海,但他真的饿极了。

  水乡多雨,今日刚下过。地面湿冷,冻得他的整根小腿都在发痛,他看过别人拜佛,知道可以跪在蒲团上,但他的衣服太脏了。而且神仙面前摆着十个大馒头,这馒头于他正如东海夜明珠于王公贵族,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在坚硬的石板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伤口,不过他不觉得疼。

  胃里有灼烧的感觉,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死了。

  即将要在神灵面前冒犯神灵,他不敢与之对视,只微微抬头看到了神仙被一大半鬼怪面具遮住的脸,腰间挂了柄剑。

  它和别的神像都不一样,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宝相庄严还是慈眉善目,只能看见神仙高束马尾,身姿清隽。

  学着旁人的模样,他双手合十跪在水滩上,这正是离神像正面最近的地方,他卑劣地许着愿:“神仙,您能保佑我今夜不死吗?”

  风吹过他衣袖垂着的烂絮,一连吹了好几下。

  顾不得神仙有没有回应了,他心里胡乱念着“神仙赎罪”“菩萨赎罪”“多谢神仙”诸如此类的话,左顾右盼一番后迅速拿起了块馒头,随意嚼了两下就马上咽进喉咙里,噎得不行的时候就跑到门外喝许愿池的池水,他一边磕头一边干呕,生怕神仙来抓。

  他真的快饿死了。

  他偷了两块馒头。

  人间美味。

  路过偏殿时,他看到中间盘腿坐着两个和尚,正笑容满面地清点金银,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煮酒,长明烛火在桌上无声无息地流泪。

  他也想要这样一盏灯,不必这么明亮,只要能有一点光,让他夜晚爬去私塾偷看典籍的时候眼睛不那么疼就好。

  结果走到院墙下时,在角落里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吓了他一大跳。他双手护着头已经做好了被拳打脚踢的准备,没想到那个人端着一整盘新鲜水果和猪肘子,疑惑问他:“你怎么不吃这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我死了吗?”

  那人反问:“你还饿吗?死人就不会饿了。”

  可这个人腰佩宝剑,头戴面具,他要是没有死的话,为什么会看到神仙?

  他问:“我偷吃了贡品,您是来带我去苦海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神仙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我是觉得,你太瘦了,该多吃一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光吃几个馒头有什么用?这些也拿去。”

  看着仙人递来的一大盘喷香的食物,他推开说:“谢谢神仙,但我不能再拿您的东西了。”

  神仙气得跺脚,他很不满意地说:“我的?我就没说过我要。他们就是欺负我不会托梦,现在才能下一次凡,还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有苦都说不出来。”

  他在一旁胆战心惊,整个人都不动,化作一尊冰雕,心想,原来神仙也会烦恼啊。

  “他们想讨好我都抓不住重点,我是修仙修成功了的神仙,怎么需要吃东西?糟蹋粮食。”

  寂静的空气中多了“咕噜”一声,神仙挑眉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盘子塞给他:“我的法术不稳定,只能下来一小会儿,还不能走远,做不到别的。和尚不一定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他们只会觉得是闹鬼。饿的话就吃吧,你不要的话,就拿去给别人分了。”

  他和神仙一齐坐在屋檐下,他又拿起一块馒头,余光悄悄瞥了眼看不见神色的神仙,别扭地咬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吃下去,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就如常地开始狼吞虎咽,只是这一次不好意思再去喝水,他嗓子干的差点喉咙都爆掉。

  “天黑了,这样会暖和一点。哎你慢点吃,别呛死了啊!”那戴着妖邪面具的神仙拎出一盏橙黄色的灯,还用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法术,为他温了一杯热水。

  “庙里东南方向的角落有一个洞,不会被发现。洞里比较干燥温暖,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那个地方歇脚。”

  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明明是饮进喉咙里的温热,可他却觉得全身的疼痛都消了,原来水变热了,就会比冷水多那么多功效。

  他握着手里被咬了一半的馒头,连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些:“我没有吃过这么好是馒头和热水,谢谢神仙。”

  神仙戳了戳他怀里的盘子:“这些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你不尝尝?”

  “我想留起来,分给他们。”他很少和人交流,又没什么文化,想了许久措辞终于能开口给神仙道谢,没想到却来了个灰瞳锦衣的人,神仙看见他,迅速地站起来了。

  他笑嘻嘻地,却仍不失礼数地拱手道:“夫子,你怎么来了?不会又换了个人设,要我装你儿子吧。”

  来人的灰瞳里好像有很多颗碎掉的馒头,他摇头说:“我来带你走。你刚飞升,不能在下修界用法术,不能插手世事,重则不入轮回灰飞烟灭,你都忘了?”

  “我知道,可是……”

  “你该走了。”

  “好吧。”

  神仙朝来人跑过去,把灯放在原地,四周死气沉沉,可他依旧生机勃勃的,临走时朝他笑着挥手说:“洞里存了很多书,把灯挂在石壁上也挺亮,它上面有法术,不会熄。你可以带别人来,但要是再饿了,想吃贡品,得先读个半天书,我会在天上看着,送不听话的小孩去苦海哦。”

  他问他:“神仙,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

  神仙的声音遥遥传来:“好好读书,等你成仙了,我们能天天见。”

  他一手握着手中的灯杆,一手碰着温热的瓷杯,看着两人骤然消失在云雾里的身影,出了半天的神。

  他本来无处可去,是在茫茫人海漂泊的一棵浮萍。

  可今天他重逢了一盏亘古不息的长明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三分。今夜神仙实现了他两个愿望,这叫连续两次“心想事成”,他发现原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他从屋檐下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被法术加热过如同刚出炉的美食,一路朝贫民窟里狂奔。

  头顶的雨越来越小了。

  春天好像要到了啊。

  从灰瞳里令人目眩的碎光里走出来,谢玉折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屠汉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别人见我这种长相,都说我是怪物。”

  李探微一拍桌子,怒道:“怪物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受过伤,没钱治病,就变成这样了,要是能早点遇到李大夫就好了啊!”

  抚着手上的破串子,李探微怅然地说:“早年我也没行医。那时候以前以为自己会一点武功,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到最后才发现,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太多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几天都帮不了一个人,有一次差点死了,还是这串珠子给我挡了灾。”

  “我除不了几个妖邪,可百姓大多都会生病,药钱太贵,很多人都负担不起。我就收了心,回来开了这间医馆,反而能救更多的人。”

  李探微转头看着谢玉折,问:“对了,你哥哥呢?我新研究了一个方子,给你,或许能治瞎病。”

  谢玉折突然激动起来,而后又垂着肩,落寞道:“应该不……李郎中,我会按时为他熬药的。”

  李探微再次拍了自己身旁大大的“义”字招牌:“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所以在我这里治好了病后,要为我打工。”

  “你走,小花留下,帮我记账。”

  *

  北原。

  屠汉说,他要杀猪,没时间教孩子,已经给小花约好了教书先生,帮李探微记完账之后,就要上私塾了。从此他要好好读书,未来考取功名,争取报效家国。

  所以谢玉折和他们道了别,不再逗留,从偏僻的城镇,来到了这个地方。

  站在一座落英漫天的青山之下,周围是皑皑的冰雪,他抬头摇摇往上看,山上种了满树的花,这应当就是北原正中间的春山了。

  外面是冰河大雪,可过了一个分界线之后,却突然多了湿泥、花草和鸟雀,整座山和冰原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完整地搬过来了这座山,又用厚厚的屏障将这座山和外面的冰原阻隔住,二者互不干扰,这像是两个世界的景观。

  据说曾来到此地的寻仙者从无一人生还,半年前突然衰败凋敝,寸草不生,可这座山分明不是传说的那副模样,反而万物复苏,寒梅盛放。

  踏入山中小路时,谢玉折听见,山顶传来了一声悠扬的钟声。

  可他仍很顺畅地登上了山顶,这里有一座庙。

  刚刷上的朱漆,栩栩如生的脊兽,绣金线的新蒲团,长燃的香烛,不惹一丝尘埃的台阶,金碧辉煌的大殿,千万种妖物静止着的壁画,和笑眯眯的金身佛,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崭新的。

  “我来了。”谢玉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