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真好听。

  谢玉折太贪心了, 可人间若真有双全之法,又该从何而得呢?

  像这种倔驴,言语劝阻是毫无用处的, 只有在亲口尝了恶果,被打碎了脊梁毒哑了嗓子之后,才分得清是非。

  柳闲再也懒得再管, 反正主角命大,作死也有好机缘,他只想睡个好觉。

  这晚,客栈某间天子号房门□□叉着悬两柄封条似的利剑,剑尖之间挂了个横幅,上写着九个凌厉大字:“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杀气腾腾得能吓死个人。

  别说姓谢的了,百家姓来了都不敢进。

  翌日柳闲睡到自然醒, 下楼时后厨已经在准备午膳了。店小二对他说小公子已先行离开,并有话转达:“人各有命,不必挂怀。”

  他毫不惊讶地道了声谢,转眼便兴致勃勃地拿起菜单,点了几样看名字就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毕竟谢玉折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为表感谢,他也要多长点力气, 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人太宽容了,要是在平时, 他只会直接把人打晕了绑着,打包送到谢府门口, 之后的事情全都顺理成章。

  谢玉折非自己回京,他拦不住, 好在还有追踪符,他只愿在他们见面前,谢玉折能不死在别人手里。

  据说很多人的祈福都是向上仙祈祷,希望神仙显灵;他这个上仙想要效法,就只能在自己心里大声默念三次:谢玉折别死、谢玉折别死、谢玉折不要死!

  他会显灵的。

  *

  慢悠悠吃完饭后柳闲就离开了客栈。和沿途和遇到的镇民挨个问好,手捏着红光一路向北,四周空气越来越热,最后骤然一黑,眼前的景象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焦黑石块残骸四散,地面干裂,像一块被磨坏的旧牛皮。烟臭刺鼻,似乎还能听到风吹瓦砾的声音和火舌滚动的声响。街头巷尾不生草木,没有生息,房屋被黑烟笼罩,曾经或许熙熙攘攘,如今只是一座灰烬构成的城。

  踩着石块走过了不少弯弯绕绕,他终于在一片废墟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一个人。

  这人一袭红衣,趴在唯一一张完好的石桌上,桌上摆满了酒壶,正是谢玉折远远看到的那个背影。

  那人显然知道他来了,却自顾自品酒,风流极了。柳闲眯着眼轻跃而上,而那人的手上也突然凝起了一股寒光,剑拔弩张,灰烬腾起!

  然后那股寒光变成了又一个酒壶!

  再然后那人猛喝了一口壶中酒!

  “不!是!吧!大哥!”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狂摇着柳二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扯着嗓子:

  “我被关了一百零七年活得想死,你在这喝了一百零七年的酒比神仙还快活?”

  柳二被他晃得左摇右摆,还不忘晃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壶:“不止。”

  “那你还做了什么?”他企图听出一句好话来。

  柳二脸颊微红,勾起了一抹缱绻浅笑,在柳闲割断他脖子之前,他道:“不是还放你和那孩子进了无为天吗?”

  他抬头时,便露出了一张绝色的脸。

  眉长入鬓,眼尾上挑,薄唇洇成一朵桃花,额间一抹朱砂细痕,眼波里荡着春日黑水。

  看着柳二用和他相同的那张脸笑得那么恶心,柳闲不禁反思,难道我平时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深呼吸了好几次后,他真诚道:“我特别想一剑捅死你。”

  柳二又从空气里变出来一个酒罐子,扬手痛饮一口,他道:“请。”

  “听绛尘老师念了这么久的经,我现在信佛,不杀生了。”

  柳二终于掀起了眼皮子,病恹恹地上下打量他:“你最好是。”

  柳闲问:“祈平镇出的那些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庸人而已,我不关心。”

  “要是小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

  柳二仰起头把脖子横出来,无所谓道:“请。”

  “我舍不得你死。”柳闲圈着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把桌上的酒杯弹了下去,白瓷杯子碎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话说得十分关切:“饮酒伤身。”

  柳二手上凝起白光,却无论如何都再变不出酒来,他怒而炸毛:“让你杀我,你又不杀,总是毁了我的宝贝算几个意思?”

  “要挟你的意思。”

  “我只知道那些,在无为天你都看到了,别的任何你都问不出来,我只能渡你点灵力。”

  柳闲笑着说:“你真是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

  二人间的温情如观花品酒,柳二道:“非也。要是没有我,你连这点灵力都不会有,有我是你的荣幸。”

  “上仙,我对您很了解。祈平镇死了几个人、那些小鱼小虾还在不在,您根本不在乎吧?您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我生气,只是人间太无聊了。”

  柳闲没有反驳,只轻声提醒:“柳二,仗势凌人也要有度。”

  身上威压骤然减少,柳二贪婪地攫取着氧气,指着断壁角落里的燃烧的红烛和其上一张被烟熏黑了看不清脸的画像:“所以我日日都为他上香,感谢有他在呀。”

  他说话时眼里黑水流转,赶在柳闲拔剑之前抢道:“息怒吧,我把灵力渡给您。”

  柳闲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很特别,比如说,身为修士的他,其实是没有灵力的。所以许多要靠灵力施展的法术咒语他一概不能用,但他凭着一身磅礴的剑气,研究了不少只有剑气能施展的法术咒语,也过得十分滋润。

  但有些事只有灵力能办到,他不得不接受。

  两人相对而坐,皆是一等一的绝色,只是没蒙眼的那人身上更多了恶劣的风情。

  灵力地流入柳闲的眉心,细小又寒冷的水流差点侵蚀他的筋脉,他念咒为它们指路,终于汇聚于丹田。

  确认灵力能够使用之后,他点了点头就要走,提醒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祈平镇再出事。”

  只剩了柳二趴在桌上,虚脱笑着:“又要我帮你做事,又收了灵力就不认人。没情意的白眼狼,我凭什么帮你?”

  他还想继续骂,眼前已经出现三个酒壶,顿时大喜地直起身子:“你说什么我都干,这镇子一定会和从前一样好好的。”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壶盖,咕咚咽了一口之后,“噗——”得一口全喷了出来!

  他怒吼:“你大爷的给了我喝的什么?”

  柳闲的声音远远飘来:“怕你纵欲过度,下盘不稳,喝点中药补补。”

  话音刚落,柳二挑挑眉,哼了一声:“您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你身边那个小孩,他心里想的事情,把我都吓了一跳。”

  柳闲摇头晃脑地模仿他:“庸人而已,我不关心。”

  “真的不关心吗?”

  “可我日日歇在这里,脑袋里想得也无非只有那几件事,那几个人,杀人放火,刹那长生,除此之外,大多都和谢玉折有关。”

  柳闲淡然问:“你想着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二放下了酒壶,低低地笑了许久,抬眼时略有些诧异地问:“上仙,是我们分别太久,还是您贵人多忘事,我的来历,您已经不记得了?”

  柳闲蜷曲的手指微动了动,他冷声道:“别以为借着我的脸有了一张人皮,你就能有恃无恐了。”

  可柳二虽然乖顺地点了点头,却没半点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缓声道:

  “当年你二十三岁,想要成仙。可是你太年轻了,身边灵气不足,又全都是些连丹都结不了的普通人,连修炼都全靠自己瞎摸索,天下也没别人飞升过,您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您拼命教书接悬赏攒钱,钱攒够了,又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辞行离家,四处寻方。逛民间书铺,去宗门藏书阁,潜入邪修密阁,翻遍了有关的典籍甚至话本,差点被追杀的人打断腿,最终发现,或许修无情道就是成仙的最快法门。可人皆有七情六欲,多数人都修不成功此道,只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可你一心只有成仙,所以用禁术一劳永逸,直接把我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设重阵封印于此。”

  柳二轻叹一声:“这种只剩了个传说的残忍秘法,天下从来没有一个有人成功的传言。可你还没在别人身上试过,就敢直接对自己下手。是笃定了自己能行,还是觉得不行就死了算了?对自己狠心又大胆。

  你飞升那日,天下人都在惊奇怎么是个无名之辈,我却半点不觉得奇怪。”

  “虽然每次你学会了更高阶的锁灵术,都会来此地加固我的封印;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缕感觉,一踏出这个地方就会消散,你是怕我守不住戒。你还造了个仙境陪我玩,不过我更喜欢呆在这里。可既然我和你表里相依,我的想法,又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呢?”

  柳闲额上青筋突突跳,他涩着嗓子开口:“别说了,我都记得。”

  “有什么说不得的?” 柳二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有着和从前的柳闲一模一样的眼睛。

  单单是被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轻轻瞥了一眼,就许了人一条万劫不复的黄泉路。

  他笑说:“上仙,我可是,您的欲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