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柳闲的心情并不算好。

  入房后, 他瘫在坐凳上,揉了揉自己方才不小心撞上门槛的小腿,无声地歇了许久。

  而后他打了个哈欠, 招呼来路过的店小二,要了一壶再普通不过的煮果酒,一杯下肚, 他就觉得自己醉了。他双颊酡红,浑身难受,又要了桶热腾腾的水泡澡,脱掉外衣就踏了进去。

  双臂懒洋洋地垂在木桶边沿,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喉结上下滚动,从皮肉到筋骨的舒爽惹得几声轻叹。

  他已经放松了身体,视野一片漆黑, 可在一片片的水雾氤氲中,分明有一个人影,对他盈盈笑。

  上修界堆金积玉,但天下第一仙的居所里不设夜明珠。

  水云身的小竹屋里烛火摇曳,风吹铃动,溪坠石响。

  “哥哥,灯太暗了, 写字会弄坏眼睛的。”

  彼时他的眼睛还没有绑上那块碍事的布,被门前突然出现的光亮刺了眼, 他侧目过去,一身劲装的少年提了盏琉璃水灯, 敛眉朝他走来。

  柳闲轻笑:“你太小瞧我了。”

  眼中万丈秋水,眉间一点朱砂。他笑时眼波流转, 跃动的烛火被那样一张惊鸿面照得破碎。即使常常相见,十七进门时看到这样一张脸,仍不由得呼吸一滞。

  柳闲有一手练了千年的字,极好看、极遒劲。他手握着抽龙骨做成的笔,光照得他肌肤胜过白瓷,其中青筋隐现,好似雪中修竹。

  少年乖巧地为他掌灯,又见他提笔蘸墨,不免好奇地凑过头来。而后他恍然“唔”了声,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我曾听过这首词。”

  没想到在这个虚构出的世界,也有人知道这首词,还真是不合常理。不过,从一开始他的穿书就已经很不合常理了。

  柳闲有些诧异地点头,少年随着他的肯定亮了眼睛:“哥哥,那您听过乐师唱的它吗?”

  他问:“没有听过,你会唱?”

  少年点头笑:“嗯!”

  “那唱给我听听。”柳闲随口敷衍着,少年用力点头时手上的灯也跟着微晃,让他非常烦躁,“还有,以后记得改口叫师尊。”

  “哦,好的,师尊哥哥。”

  柳闲叹气:“是师尊,不是师尊哥哥。按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你太爷爷的祖宗了。”

  “好吧……师尊。”十七的眼眸被烛火映得暗了些,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气,对自己抿抿唇点点头,微笑道:“那我开始唱了。”

  柳闲虽注视着笔下龙舞字迹,余光却能看见少年的小动作。这样抿唇笑,是在我眼前太紧张,所以要先给自己打打气吗?既害怕我,又何必来找我。他无声地嘲讽。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1]”

  十七有些江南的口音,青涩的声音为夜色冲淡了不少凉意,唱曲的本事让他讶然,还挺好听。

  来煎人寿。

  纸上多了龙筋玉骨的四个大字,十七的气息却乱了。他斜眸看去,看到少年的眼角莫名多了一行泪。

  柳闲搁下笔,打断歌声,不解问:“为什么哭?”

  像是大梦初醒,十七愣愣地擦掉自己脸颊的泪痕,摇头道:“师尊,我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这首曲子听起来很伤心。”

  他在乡野里长大,没读过多少书,文采匮乏,只知道用“伤心”来形容自己心里交杂的情绪。

  柳闲好奇了:“十多岁的人,也知道伤心吗?”

  “嗯。”十七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尊,可能是想起了您上月廿四夜晚给我讲的故事,那个书生尝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一个好结果,就觉得很难过。”

  上月廿四?柳闲一点都想不起这个故事了,想必只是随口一说,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一个编来的故事而已,不是真——”话说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想到自己未来也是要给那个名叫谢玉折的主角作配,他笑了一声:“不过,你可以穿书去帮他。”

  少年问:“穿书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觉得那个人很惨吗,穿书就是穿进了他那本书的世界,去帮他改变命运。”

  少年恍然大悟:“师尊,您就是穿书来的!”

  轻松的空气突然凝固了,柳闲半凝神色,垂落的手心里已经凝出了一把小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您救了我,帮了我,还改变了我的命运。”少年的表情虔诚而敬仰:“要是没有遇见您,十七现在已经去黄泉路上排队了。”

  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呢……掌心小剑消散为光,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世界上没有人会穿书,那只是一个假想。”

  “啊?”小孩面露疑惑,“可您就是这样的人啊。”

  柳闲不说话了,看着这个对他百般信服的少年,想到自己刚才毫不迟疑的恶毒杀意,不由得有些心虚。

  他避开十七满怀希冀的双眼,过了良久,挠挠自己的脸,干巴巴道:“或许吧。”

  “是真的!”

  少年一下子放下手中灯,柳闲毫无防备地被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年抱了个满怀。成为上仙之后再也没人敢近他的身,此时莫名和人亲密接触,他的鸡皮疙瘩立即升起,又迅速掉了一地。

  少年用力地环抱着他,像一只挂在树上的树袋熊,他担忧的嗓音从柳闲胸口闷闷传来:

  “师尊,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我早已辟谷,松……”柳闲抬起被十七隔在身后的手,正想把这个僭越之人驱逐开,“手”字还没说出口,身前人突然仰头看着他。

  十七眼上长睫扇动,双颊泪痕未干,他慢慢地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对,但是……哥哥,你真的太好了。”

  行吧。

  柳闲只好用抬起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而后迅速脱身,往后退了半步:“上次敢这样碰我的人已经死了,但看在你说了好话的份上,原谅你一次。”

  少年笑咧了嘴,水灯的光映在他眼中星星闪动,他明媚地提了声调:“那下次说了好话也能抱一抱吗?”

  柳闲拎起桌上蘸了墨汁的笔,不轻不重地扔向十七,他笑骂:“少得寸进尺,杨徵舟教你的?让他教你术法,怎么学了这些?看来本仙要好好和他谈一次了。”

  十七也不躲,墨汁洒在他的一身白衣上,化作一枝墨梅。他坦然摇头:“与杨仙君无关,只是我喜欢您而已。”

  柳闲冷哼着挥手道:“你倒是胆大包天。算了,我困了,你早些回杨府吧,明天就要出发去迷花岛了。”

  少年轻快地朝他躬身一礼:“师尊晚安,十七先告退了,明天见!”

  月明星稀,清风凉爽,是个睡懒觉的好时节。可十七走后,柳闲并未躺下,反而练了许久的字。

  他的确是穿书而来的,可惜却不是为了救十七,而是为了死在这本书主角的手下。

  自己和十七之间浅薄的交集,只是他曲折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交点,用来打发漫长人生的一点乐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着这个人像过去千千万万人一样,成长、离别、老去,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

  因为害怕木桶漏水渗入地板,店小二一般会在半个时辰后,从客房收回浴桶,但在敲天字一号房的门时,他连敲了三次,客人都一直不应。

  可此时不过戌时,客人应还没入眠才对,难道是出了事?

  他一时慌了神,想推门而入,转眼又想到这位客人衣饰富贵,蒙眼都用的是他全部身家买不起的锦缎,整个人就是块闪闪发光的大金子;

  而和他同行的另一位小公子虽然看着低调许多,可腰间玉佩成色极通透,上面刻的古文字他一个都看不懂,一眼便知出身不凡。

  要不要管这件事呢?

  他要是管,万一客人只是睡着了,被他打搅了好梦,怒而去老板那里投诉,扣他工钱怎么办?他要是不管,万一木桶里的水渗下去把地板弄湿发泡了,被老板发现,扣他工钱怎么办?

  哇,横竖都是要扣工钱的。

  那他还是管管吧,反正都是扣,客人真的有生命危险就不好了。于是他心一横,正要推门而入之时,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位身世不凡的小公子抱剑而立,满眼戒备问:“怎么了?”

  小二被他汹汹的气势吓了一跳,虔诚地默念了声“上仙保佑”,道:“小公子,我是来收浴桶的,可我敲门这位客人不应,您和他是一起来的,您看看能不能……”

  谢玉折一直觉得,柳闲招摇的性格应该挺招人恨的,所以在听见屋外的声响时,他恍惚间以为是有仇人找上他了。闻言他舒了口气,点头道:“好,我来看看。”

  他把佩剑挂回腰上,轻叩房门几次。屋内果然没有回音。

  “柳闲,你在里面吗?”

  心中不安,他道声得罪推门而入,却看到房间正中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坐着个睡得正香的柳闲,他唇角勾着一抹浅淡的笑,眉头却微微蹙着,好像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