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最普通的梨花木马车停在闹市后巷, 车上的人匆匆走入云天楼后门,早已等候的掌柜将人引上三楼。

  那人身材瘦弱,大夏天的捂着连兜帽的白色斗篷, 长长的斗篷下露出一双男子常穿的黑布靴, 等进了李庭霄所在的房间,有说有笑的两人停住,云听尘赶忙起来躬身行礼,退出去带上了门。

  打量一圈房间内,确定无人, 这才掀开了兜帽。

  李庭霄微笑看着她, 并未起身, 只是招呼了一声“皇嫂”。

  他约来的正是皇后石氏。

  素颜的石皇后坐到他对面,看起来十分憔悴。

  “煜王大费周章约本宫出来, 要说什么?”

  “宫里没人发现皇嫂出来吗?”

  “哪会有人发现?这几个月, 陛下一次也没露面, 太后在为西江的事烦心, 本宫倒是乐得清闲。”

  李庭霄给她倒了杯茶。

  “皇兄也不来见皇嫂, 整日就在寝殿待着?”

  “本宫去求见过两回,都被打发了,不见就不见吧,太后说陛下得了怪病, 样貌变得丑陋不能见人, 可就算丑了, 对本宫又有什么可躲着的?八成是还在生气吧!”

  李庭霄轻笑:“生皇嫂的气?”

  石皇后微微一叹:“也不全是, 但, 或许当初本宫不该说?可她栗墨兰做出那样的事,我怎能装瞎?”

  “这么说, 是皇后将栗娘娘和肖天耀的事说给陛下的?”

  石皇后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说都说了,皇帝又这样,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于是,她点点头:“煜王你说,陛下生本宫的气也就罢了,怎么能连肖妃也不见?真是奇了,太后竟很喜欢肖妃!”

  “臣弟听说,心儿这几日被太后送去肖妃那养着了?”

  “是啊,说是担心本宫操劳,换着养。”石皇后眸底闪过一丝异样,叹气,“煜王今天找本宫来,到底是为什么?”

  李庭霄摩挲着茶碗边沿,问:“皇嫂,你说,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石皇后一愣。

  “一国君王数月不早朝,却让太后代理,这合理吗?”李庭霄定定凝视她,“非但不上朝,连人都不见,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太后担心国基动摇,秘而不宣?”

  石皇后陷入恍惚,李庭霄一看,确定她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十分无奈。

  脑子呢?

  “若是皇兄不在了,那自然是心儿继承大统,他的生母栗娘娘被狼吃了,到时候新太后只能由皇嫂你来当,如今母后慢慢把皇嫂跟心儿分开,是不是,未来太后的高位,她想留给别人?”

  想到肖妃是太后保着进宫的,石皇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而且,西江进犯,岭南王正出兵制衡,皇嫂系着岭南王,太后不敢冒然动作,所以只能瞒下皇兄的事,稳住大局,皇嫂,你觉得臣弟说的对不对?”

  石皇后“腾”地站起来。

  本来她还为太后的体恤而感动,现在看,什么担心操劳,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李庭霄呵呵笑了几声,一副看淡一切的模样:“皇嫂,等皇兄丧讯发出的那一天,你我都不会善终的!”

  石皇后垂眼看他:“你?”

  “心儿还年幼,表面看,我这个皇叔是他称帝最大的威胁,而你……”李庭霄顿了顿,抬手示意她坐下,“皇嫂,母后跟肖韬素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什么关系?”石皇后傻眼了,没料到其中这么复杂。

  李庭霄摇摇头,毫不掩饰眼底的鄙视,说:“皇嫂整日待在后宫,肖韬素一个月进宫那么多次,你不知道?不想想,肖天耀是如何能搭上栗墨兰的啊?”

  石皇后绞紧袖子,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诧异:“是,肖韬素带他入宫时……可肖韬素为何要带他入宫?”

  李庭霄勾唇:“自然是母后想见,不然他敢?”

  “母后?可……难道……”石皇后心跳的厉害,脸都红了,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却不敢说。

  “肖天耀出生那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母后去江南别院住过一年。”李庭霄顿了顿,“哦,对了,当年皇嫂还没嫁入皇家!”

  就差明着摆出答案了,这石皇后怎么可能再装傻?

  李庭霄放下茶杯,长叹一声:“皇嫂还是想想办法吧,我是没辙了,岭南那么富足,我看皇嫂不如回去,让岭南王自立为王不是更自在?”

  “不可乱讲!”石皇后呵斥一声,缓缓起身,“煜王,今日这话哪说哪了,本宫乃一国之母,怎可做那大不韪之事?再说,一切都只是煜王的猜测,本宫看,你还是别想太多!”

  她一副“今天多余来”的样子,惹得李庭霄笑了一下:“皇嫂想办法潜入陛下寝殿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石皇后竖起眉毛,丢下一句“本宫自会求证”,转身就走。

  李庭霄在他身后叫道:“皇嫂若是想跑,别忘了知会本王一声,本王也好一起逃命啊!”

  石皇后头也没回。

  又跟云听尘继续方才的话题聊了一阵,李庭霄告辞回府。

  邵莱又在门外等,笑嘻嘻的迎上来:“殿下,阿饮消气了,还偷偷让厨子备了殿下最爱的凉茶,刚刚端去西院了!”

  李庭霄忍不住弯起唇角,随即一怔,又放下了。

  “知道了,回金茳院。”

  邵莱的笑容僵在脸上:“殿下?”

  李庭霄没理他,径直回了金茳院。

  邵莱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十分不安,不知道他这又是怎么了。

  白知饮听到脚步声迎出来,发现是邵莱,疑惑地问:“邵执事,殿下还没回来吗?”

  邵莱犹犹豫豫:“阿饮,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直接回金茳院了。”

  白知饮扯住自己的袖子,点点头:“那我去看看他!”

  邵莱赶忙劝:“还是别去打搅了,晚上殿下应该会过来,阿饮晚上想吃点什么?咱家让厨房去准备!”

  白知饮有些心神不宁,敷衍了句:“都好。”

  李庭霄从没这样过,就算再心烦也不会刻意避开自己,他仅有的几次发火都是因为自己先惹他上火,其余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绪都是稳定的。

  他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天黑,厨房送来的晚饭一口没动。

  到二更天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端起凉茶去了金茳院。

  金茳院里亮着微弱的烛火,他刚想推门,抬起的手又停下了,屈起手指敲了敲,等里面传来沉闷的应答,他才端着凉茶进去。

  他在书案看看书,外间的饭同样没吃。

  “殿下怎么不吃饭呢?”将凉茶放到桌上,看到他看的居然是一本兵法,简直奇了怪了,于是小心地问,“是不是事情办的不顺利?”

  “很顺利。”李庭霄攥着拳头,眼睛始终在书上,头也没抬,“不喝,端走。”

  白知饮抿着唇,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他觉得他的脾气就是冲自己来的!

  他下午反省来着,觉得李庭霄一番好意,是自己太矫情,于是忍着火气绕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殿下是不是累了,我给殿下捏捏,早些歇息吧!”

  李庭霄擒住他的手掌,一把甩开:“说了端走!聋了?”

  白知饮袖子里的手一抖,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从没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

  那一瞬间,李庭霄看到他眼底的悲伤,心一横,大步走到屏风后脱衣服,然后直接吹灯上床。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让人难以适应,白知饮揉了揉眼,睫毛被打湿了。

  他端起茶盘往门外走,由于视物不清,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茶盘上的银杯掉在地上,“叮叮当当”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白知饮蹲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床上的人却没有下来帮忙的意思,好像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蒙上了被子。

  于是,他作罢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望向朦胧的月,鼻子酸酸的,耳朵边突然反复回荡起一句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早腻烦你了!快滚,滚啊——】

  这一年来,自己像个累赘一样,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总有受够的一天吧?

  确实,就连亲生母亲都有对自己不耐烦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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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时分,后宫一片死寂,黄白的宫灯交替挂在廊下,随风飘摇,像是坟墓里的鬼火。

  皇后在方才给全后宫的宫人和守卫赏赐了消暑的甜汤和茶饮,当然,里面加了下午从宫外带进来的料,这会儿除了西梓殿的人,大部分人全都睡得死死的。

  药效只有半个时辰,昏迷的人只会觉得是自己打了个盹,时间紧迫,她快速来到湘帝的寝殿,站在门外犹豫片刻,迈步跨入那个几个月都无人踏足的黝黑深渊。

  她端着烛台,迈过四名倒在地上的骁骑卫,一点点查看寝殿内的情况。

  担心湘帝醒着,她在屏风外轻轻唤了声:“陛下?”

  无人应答。

  她心头突然惊慌起来,胸膛起伏的厉害,不知待会儿将面对什么,甚至因此萌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来都来了,不探查个明白,不是白白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她绕过屏风,举高烛台往里照,一点点照过去。

  书案,洗漱架,博古架,罗汉榻,床……

  皇帝寝殿内处处蒙着尘,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