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皇城福安殿大门紧闭,殿内青烟袅袅,院子正中的巨鼎中燃着高香, 还有一阵阵整齐庄严的诵经声传出。

  “殿下, 殿下!陛下正祭天地祖宗呢,不能进啊!”

  一名小太监尖声跟在李庭霄身后招呼,却不敢拦。

  李庭霄风风火火来到门前,一脚将门踢开,院子里侍立的臣子们同时看过去, 立刻面色各异。

  他目不斜视, 快步走向正殿, 靴子上沾的泥巴异常刺目,一看就是马不停蹄从城外赶来的。

  帝后虔诚跪在蒲团上, 面前是佛像和祖宗灵位, 听到动静回头, 见到煜王一阵寒风似的刮进来, 便缓缓起身, 奇道:“煜王?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朕还想傍晚去城外迎墨兰呢!”

  李庭霄的声音中不带起伏:“栗娘娘有亲卫营护送,尚未到天都,臣弟先回来跟陛下请个罪!”

  众人咋舌,纷纷低头不语, 煜王这架势, 哪像是来请罪的?倒像是来闹事的!

  湘帝冷哼:“既是请罪, 想必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还不给祖宗跪下!”

  李庭霄淡淡扫他一眼, 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见他顺从,湘帝这才满意:“朕都查清了, 那潘皋奸细交战时都戴着面具,你不知他真实身份也情有可原,这次朕不追究,等一出正月,你便把他的人头送去给潘皋王,杀杀他的威风!”

  李庭霄冷漠地转向他,勾了勾唇:“陛下当真查清了吗?”

  湘帝蹙眉:“煜王何意?”

  李庭霄缓缓说道:“白知饮,将门之后,潘皋先锋将军,智勇双全,善骑射,常年在军中以一张鬼面具遮住脸孔,所以人称鬼面将军,暮霜原一役,臣弟与白知饮追逐中双双落马,他面具掉落,臣弟惊为天人,于是将人掳到营中,以他亲人性命相挟,逼他就范。”

  湘帝瞠目结舌,不只是他,整个福安殿由内而外死寂一片,李庭霄的声音仍在不疾不徐回荡。

  “臣弟同他日久生情,舍不下那人,又觉得对不住皇兄,只想今后鞍前马后全力辅佐以弥补心中愧疚,臣弟交兵权,下江南,出使西江,扫平绵各,哪一次不是全心全力?到头来,皇兄竟听信谗言,封我府宅刑我良人,皇兄可知,臣弟在回程中得了信后,心有多凉?”

  湘帝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院子里的臣子们,目光在丘途脸上多停了一瞬,烦躁地挥舞袖子:“祭祀完毕,都出宫去吧!”

  他看了眼一脸无措的石皇后,声音不自觉柔了几分:“你也先回去。”

  皇命一下,片刻工夫,福安殿走了个精光。

  李庭霄直挺挺跪着,不等湘帝开口便说:“要说白知饮对湘国有异心,臣弟倒要斗胆跟皇兄掰扯掰扯!”

  湘帝呼出一口气:“怎么说?”

  “白知饮在江南和西陲数次立功,臣弟折子中没写,因为觉得是他应该做的,这次连总管上次去宣旨时,臣弟跟他说过,他可作证。”

  湘帝看了眼连羽,见他点头,心念动了动。

  李庭霄抬眼直视湘帝的眼睛:“白知饮这人受惯了苦,向来不爱出头,更别说争抢什么,他一个戴罪从军的奴隶,谁给他好日子,他便投桃报李给人卖命,这很难想象吗?凭什么断定他是奸细?证据何在?”

  湘帝说:“丘尚书家的仆人在集市上见他跟一潘皋商人说话,认出他的你的贴身侍卫,这才起疑,他们抓了那商人审问,得知阿宴原本是潘皋的将军,可你先前明明说他是捡来的奴隶!突然得知他其实是敌国将领,这情形,你让人怎么想?还要什么证据?丘尚书来禀告朕,朕便令人去你府上拿人审问,他却跑了,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你让朕怎么办?”

  李庭霄默了默:“这事是臣弟没办好,皇兄心胸宽阔,就算说明真相也没什么,可当时臣弟实在心虚,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恳请皇兄将他还给臣弟!”

  “你说的倒容易!”湘帝一甩袖子,指着他的鼻子,“煜王,白知饮的供词说,你二人当时坠马昏迷,他先醒来后,脱了铠甲和面具,只着裋衣,骗你是从附近城中逃出来的,求你救他,你心软便救了,你们两个,谁说的才是真的?”

  李庭霄垂眸:“臣弟说的是真的!”

  “胡说!朕看你就是想维护他!你被冲昏了头啊你!”湘帝一脸的怒其不争,“拿到供词,朕便让人去你的亲卫营去找到当初天狼军的人,让他们复述在暮霜原的情形,跟供词里说的一样,当初他们找到你时,天寒地冻,白知饮身上披着你的大氅,里面只穿着裋衣,没有盔甲和面具!怎么?你强掳了人,还故意扒了人的盔甲不成?”

  “扒了!”李庭霄仰头,理直气壮,“臣弟怕人知道他的敌将身份,扒了盔甲,埋在暮霜原的一个树洞边,陛下现在就让人去挖,就能知道臣弟说没说谎!”

  湘帝被截了话头,盯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臣弟知道,陛下不喜欢白知饮,臣弟以后将他关在后院不让他出府便是!臣弟什么都能没有,但不能没有他!”

  “看看你说的什么浑话!你自己对父王说,看他教不教训你!”湘帝气得指着祖宗灵位,怒道,“朕看你是被美色迷昏头了!”

  “就是被迷昏头了!”李庭霄对着先帝灵位用力磕了个响头,“启禀父皇,儿臣早与白知饮私定终身,此生非他莫属!父皇,还未来得及跟父皇报喜,皇兄有了子嗣,乳名心儿,样子跟皇兄小时候八分神似,十分可人,他下午便能回到天都城跟母后和皇兄团聚!父皇在天有灵睁眼看看,皇兄自己过得好就不管兄弟死活了!儿臣没有白知饮,此生了无尘念,这年也没法过了,明日便收拾收拾,皇寺出家去算了!什么夷狄,什么水患,儿臣再也不管了!”

  提到子嗣,湘帝的冷硬缓和了些,又听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在灵位前耍起无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兄弟二人在父皇膝下争宠的那些往事,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仔细思量,心想若是煜王真有异心跟潘皋勾结,那白知饮这个奸细败露了,他没必要硬去保他,只要将自己摘干净下次再找机会便是,如今他敢跟自己在这一哭二闹,定是心中无愧的。

  天都城,不,就连西陲的人都知道,煜王对他那贴身侍卫格外疼爱,两人同进同出同榻而眠,那潘皋商人也经得起查,只是个普通商人,跟白知饮见面只是偶然,并非相互传递消息,那煜王说的应该是真的,倒不如……

  他权衡片刻,轻喝:“煜王!父皇灵前岂容你胡言乱语!扔下墨兰和皇子先跑回来也就罢了,大老远回来也不知先去看母后,竟为了个外人跟朕缠不休!若是皇子路上有个闪失,朕唯你是问!”

  他偏向连羽:“去带煜王换身衣服,下午随朕一起去接墨兰!”

  见状,李庭霄心头一松,却没起身,一定要他个准话。

  他继续胡搅蛮缠:“皇兄不将饮儿还给我,我就不起来,皇兄非要处死我的饮儿,干脆连我一起砍了吧!”

  湘帝吹胡子瞪眼,顺手抄起灵位前供着的一支金锏,狠狠抽上李庭霄的背。

  剧痛让李庭霄腮边的肌肉疯狂抽动几下,湘帝也知道自己手重了,把金锏放回去,指着他:“再闹脾气,现在朕就下令砍了他的脑袋!”

  李庭霄服软了,不情不愿站起来,湘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先去拜见母后,然后随朕去接墨兰,等晚间宫宴结束,你要是不嫌大过年的晦气,就去天牢接你的人!”

  “皇兄,这是答应臣弟了?”李庭霄的胸中涌上一团又酸又涩的热气,声音也哽了。

  他不想在湘帝面前失态,可这口气乍一松下,实在绷不住。

  湘帝冷哼:“今日除夕,就当为大皇子积福了,你们两个的欺君之罪暂且记下!给朕记着,今后白知饮不准出煜王府一步,否则格杀勿论!”

  李庭霄稍一思忖,不满道:“臣弟要他陪着游山玩水的!整日憋在府中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他平时不准出府,除非有臣弟陪着?”

  湘帝没料到他还敢讲条件,目光森然地盯着他,连满腹心机的连羽都为他捏了把汗。

  李庭霄眼神纯粹地跟湘帝对视,一脸无辜。

  半晌,湘帝一甩袖子,哼声走了。

  连羽笑着凑上来:“奴婢领殿下去换衣服?”

  “稍等,我先谢过父皇!”李庭霄像是很高兴,撩起下摆再次跪到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雪落落停停,月下一片反光的莹白,红对联、红绸带、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

  天擦黑,街上反倒热闹起来,守岁的人纷纷走上街,相互道着吉利话。

  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一骑重骑飞奔过繁华街道,那匹骏马漆黑油亮中泛出暗青,在主人的催促下四蹄不沾地,仿佛腾云驾雾般奔向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