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虹说墙的另一头无人, 柳伍放了心,逼问时娣慧:“说,你儿子白知饮呢?”

  时娣慧不说话, 柳伍便下马走到他面前。

  她眼中的憎恶和绝望让他心头一凛, 反手在她脸上甩了个清脆的巴掌,提刀指向她,威胁道:“再不说,就将你下狱,让你尝遍苦头!”

  他以为她一个妇道人家, 多吓几次总会露出点什么, 却不料, 这妇人像是疯了,突然仰天大笑。

  “笑什么!”

  时娣慧停了笑, 直勾勾盯住他的眼睛, 眼中怨毒不减, 她猛地挣脱抓着她胳膊的兵士, 朝柳伍冲了过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直撞上他手中弯刀。

  刀尖贯入她的咽喉,从后颈透出。

  柳伍手一松,时娣慧带着那柄刀缓缓倒地, 血很快洇透了一大片冻土。

  他大骂:“妈的!疯婆娘!晦气!”

  拿手在腰间抹了抹, 也不知是想擦掉什么, 又好像怎么也擦不了, 于是啐了一口, 翻身上马。

  “走,继续搜!”

  手下人问:“将军, 尸体如何处置?”

  柳伍一挥手:“没用,陛下不要这玩意,扔城外去吧!”

  又落雪了,风卷着雪花四处扑打,巷子里“簌簌”地响着。

  何止整个人扑在白知饮身上压住他,虎口被他死死咬着,疼的钻心。

  他双眼猩红,脸上涕泗横流,血顺着嘴角不断溢出,有何止手上的,也有他自己的。

  何止提醒:“大哥,他们走了!”

  他像是魇住了,许久未动,何止尝试抽手,他这才缓缓张口松开,侧脸无力地贴在地上。

  何止心中难受,唤了声:“大哥……”

  像是猛然从梦魇中惊醒,他蓦地撑起身体,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洞口,拼命挤过去。

  对面早已空无一人,只剩凌乱的脚印和地上那一大滩殷红的血迹,他扑进那团红色,拼命抓挠地面,那些混着血的冷泥和碎石糊在他的手上、嵌进他的指甲,火辣感和痛感全然感受不到。

  何止观察四周动静,上来劝他:“大哥,还是去客栈吧,此地不宜久留!”

  白知饮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会儿,哽咽着说:“我想,出城给我母亲收尸……”

  何止急道:“不行啊,你出不去!”

  白知饮喃喃自语:“我要出城去,给我母亲收尸。”

  两行泪无声地流下来,可他却异常平静。

  最初的悲痛过后,他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母亲没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就如同那时护着自己的大哥,被当庭杖毙的父亲,如今,母亲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自己是灾星转世的吧?

  这人世间活起来也挺没意思的,还不如当年全家一道赴黄泉。

  突然没了念想,他慢慢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往正街上去。

  何止一惊,拉他的手臂:“大哥!阿宴!白知饮!”

  直到何止叫破他的本名,他才算给出了点反应,眼珠转向他:“小侯爷,多谢,今后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何止直跺脚:“你要去哪啊?”

  “我要……出城去,给我母亲收尸。”

  何止看他像是魔障了,心想可能是受打击太大,急得不行。

  他想了想,正色道:“能出城也好,你出城往西去迎煜王,可这会儿肯定是出不去,明天白天再试!”

  白知饮的眸光重新聚焦:“煜王……”

  对了,还有煜王……

  怎么没念想呢?自己留这么大个烂摊子,总不能丢给他一个人……

  明年腊月初四,还要去西尖驿看梅树呢……

  一言为定……

  -

  李庭霄这一路十分顺当,每天都风和日丽,连他这个无神论者都忍不住想,八成是这皇子命好,老天都眷顾。

  腊月二十七这天,离天都城恰好只差三天路程,刚好除夕傍晚能到。

  护送栗娘娘的队伍照例起早赶路,虽辛苦,但亲卫营的人都很高兴,他们日夜兼程,总算能回到自己的地盘过年!

  “殿下!刁将军派人来了!”

  李庭霄眉心跳了几下,这些日子总是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再次上涌。

  来的是擅长跑腿的老艾,眼袋黑漆漆的,浑身泥水一脸惶急。

  他下马便跪倒在李庭霄面前,带着哭腔:“殿下!出大事了!陛下下旨封了殿下的煜王府,阿宴被他们抓进了天牢,有人污蔑他是,是潘皋那个鬼面将军!如今也不知怎样了,殿下快回去看看吧!”

  李庭霄的脑子“轰”的一声,不问缘由,兜马去后队跟栗墨兰打了个招呼,便沿着官道向天都城疾驰,老艾忙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他的心口堵了一团硌人的砂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天都。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暴露身份?真不该放他一个人独自行动!在西陲自在久了,真是太大意了!

  他心里满是自责,侧头问老艾:“到底怎么了?”

  老艾抹了把皲裂的脸,顶着风说:“我们很少进城,根本不知道阿宴先回了,出事后煜王府被骁骑卫严密封锁,不准进出,还是何小侯爷亲自来亲卫营报的讯,他说阿宴的娘被柳伍杀了,尸首被抛到城外,阿宴一门心思想着收尸,人犯起了轴,执意要闯卡出城,小侯爷好不容易才劝动他去相熟的客栈先躲躲,不料那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去柳伍那告密领赏,第二天阿宴就被抓了,连客栈老板都被下了狱,还差点牵连到何侯爷!”

  李庭霄突然心如刀绞,难以呼吸。

  时娣慧死了,他的心得多疼啊!

  他拎起马鞭狠狠抽在青圣的后臀上,它宛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入灰茫茫的原野里。

  -

  白知饮的世界变成了红色,身子尚有些感知,依稀明白是自己的双眼充了血。

  头昏昏沉沉,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怕一睡下去,咬紧的牙关就会松开,再也咬不住那个秘密。

  恍惚中,听到狱卒的交谈。

  “早啊老哥!”

  “你怎么自己进来了?骁骑卫不来审吗?”

  “审什么啊?今天除夕了!”

  “也是,大过年的,谁愿意来狱里沾这晦气,天大的罪过不得过完年再说?”

  “是真晦气,嘿!老哥,我媳妇给带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来一起吃!”

  “哎哟,那咱可就不客气了!”

  那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后来听不见了,他猜,或许他们的嘴巴是被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塞住了。

  原来,已经除夕了,那,自己熬几天了?四天,还是五天来着?

  他的喉结滚了滚,胃口忽然疼起来,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单听食物的名字,都急得发出抗议。

  他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手腕挣动几下,却根本动不了。

  想起来了,那个柳伍走之前让人绑的,他问不出想要的,于是便让他多吃些苦头。

  脑子这么一思考,不光是胃口,身上的血肉仿佛一下子都活了,内伤外伤全都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洪水般凶猛的痛感让他五内俱焚,他急促地喘了几声,冷汗滑入充血的眼睛里,刺痛,喉间又咸又腥的气味让他想要干呕,又死死压抑住。

  通道里似乎有人来了,狱中阴冷的空气仿佛被冲淡了些,从外头进来的寒意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努力撩起肿胀的眼皮,看到面前站着的熟悉人影时愣住了,嘴唇翕动。

  是做梦吧……

  一定是做梦,他的目光太平静了,一点也没因为自己遭难而有任何波动,只有冷,从内而外的冷。

  这不是真的李庭霄,他闻不到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檀香味,一定是梦。

  美梦。

  人在绝境突然做起美梦,应该是快要死了吧?

  死……

  白知饮恋恋不舍地盯着眼前的幻影,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泪水不断滑落,给干裂起皮的唇涂上一抹嫣红。

  要死了,很多话没机会对他说了。

  那不如,就抓紧在梦里说吧?

  他凄惨一笑,声音细如蚊蚋,嘴唇发颤地咕哝起来。

  “殿……李庭霄……我后悔跟你回来了……不来湘国,我母亲就不用死……我在潘皋多立些军功,洗去奴籍,给她颐养天年……”

  “但,不遇到你,我怎么办呢……大概,一辈子都遇不到什么高兴事,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照他们的意思,娶妻,生子,草草过完这一生……遇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心脏仍然是跳动的……”

  “不,不,我不后悔了……我喜欢你,想见你,想告诉你……”

  他像是想起什么,声音突然高亢,眼睛随之睁大,回光返照般盯着对面人的脸,一张嘴,血沫便从嘴角和鼻孔溢出来。

  “李庭霄,我没说……我没说!他们逼我承认跟你蓄谋勾结,但我没说!你记得,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告诉他们当初是我骗了你!我不会再出卖家人了!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不会说……”

  体力不支,声音渐渐弱下去,双眼中的神采再次涣散。

  “说好回天都城等你,可惜等不到了……帮我报仇吧……撑不住了,累,还困……想吃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答应我,我死后,帮我报仇,帮我娘亲报仇……相识一场的份上,最后求你这一回……”

  对面的人却没回应,只是站在原地凝视他片刻,转身走了。

  他悲哀地想,果然是梦,如果是真的李庭霄,一定会答应帮自己报仇,说不定,还会亲亲自己的额头,告诉自己一切有他。

  果然是梦……

  由于攥得太紧,李庭霄的拳头微微颤抖,他步伐稳健地穿过黑黢黢的通道,越过两名狱卒,仅一个目光就吓得他们再次瘫软跪地。

  他冷冷斜了一眼脏兮兮的桌面上那盘饺子,大步出了天牢,回望那仅肩宽的小门一眼,拨马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