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马车破例驶入后宫, 栗墨兰略带笨拙的身子被扶下车,扑进车下站着的妇人怀中,欢欢喜喜喊了声“娘”, 继而泣不成声。

  许是这半月来心情不错, 又或许是到了藏不住的月份,她的小腹终于现了少许凸起。

  几年未见,云潇璃依旧气韵不凡,然而精致妆容难掩面上年岁晕染,她双眼垂泪, 一寸寸打量栗墨兰, 少顷, 干燥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我的兰儿憔悴许多,怎么不好生爱护自己呢?”

  她一顿, 眸光闪出凌厉:“可是湘帝后宫有人为难你?”

  栗墨兰用力摇头, 抓住她冰冷的手:“不是, 娘, 是……”

  “里面坐着说!”

  云潇璃心疼女儿, 母女二人相互搀扶进入殿内,似有说不完的话。

  “这么说,是那煜王从中帮你斡旋,崇氏那老家雀才同意你回西江?”云潇璃诧异道。

  “是, 女儿看出陛下也有此意, 但他一贯顺从太后, 是以从未敢提起, 直到煜王他……”

  云潇璃不解:“可他为何要帮你?”

  “女儿也不知, 为避嫌,女儿从不出后宫, 与他都没见过几面。”栗墨兰也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瞄到母亲不安神色,忽然想到,“娘,爹没对煜王有什么额外安排吧?”

  云潇璃攥紧手帕:“前几日他们便开始谋划了,是苏先生的主意,唉!”

  “苏先生?”

  “前两年新请的幕僚。”云潇璃起身拍拍栗墨兰的手,“你爹早想利用煜王对付湘帝,正打算借这次铺铺路,你莫要过多操劳,好生歇息,娘去告诉你爹,让他定夺!”

  云潇璃消息传得及时,西江王虽不打算明面上感谢煜王,但还是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宫宴遂改为家宴,连白知饮都跟着上了桌。

  除了李庭霄和白知饮,就只有西江王夫妇和子女,地点就在后丨庭正中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下,氛围温馨。

  合欢花开得正当时,团团粉红花簇聚成伞盖般安于头顶,风一过,缕缕芬芳簌簌落下,铺满纱帐帐顶,还落在纱帐外伫立的八名煜王亲卫的甲胄上。

  地位最高的栗娘娘车马劳顿,留在后宫歇息,没来凑这热闹,李庭霄便随着西江王坐上圆桌主位,作为贴身侍卫,白知饮在他身侧落座,而王妃云潇璃在西江王另一侧,再往下,是西江王的一子一女,还有门客苏铎昶。

  “煜王殿下,这是我儿星隆,小女墨兮。”

  脱下冕旒,西江王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像所有爱子女的老父亲一样,给客人介绍自家成器的子女。

  李庭霄夸赞道:“三公子一表人才,郡主温婉可人,西江王真是教导有方!”

  西江王大笑:“殿下过誉了!星隆跟本王一样,一介莽夫,可不像煜王殿下这般文武双全!”

  “公子样貌堂堂,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西江王可不要过谦!”李庭霄看看桌上,“世子不在家吗?”

  西江王怒其不争地摆摆手:“天天东跑西跑,不知又野哪去了!不提他!”

  李庭霄一笑。

  酒菜很快上齐,席间没有多少珍馐美味,传闻不虚,西江王的确简朴,餐具是最简单的白瓷碗碟,桌布虽质地上乘绣工精美,但能看出浆洗过很多次。

  同样的,王宫内也没有朱甍碧瓦玉砌雕阑,都是刷着朱漆的木结构房屋,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年老树。

  一切从简的西江王。

  在云潇璃的暗中提醒下,西江王放下顺手拨开的花生壳,给煜王倒酒:“陛下和太后都好?”

  李庭霄抬杯致谢:“都好,陛下心中惦念西江王,只恨不能常见。”

  “上个月还跟王妃商量,想今年除夕去天都城拜见陛下和太后,顺便瞧瞧外孙,不料皇家恩典,竟将墨兰送回来了,我看,不如干脆提前,等墨兰出了月子,本王亲自送她回天都城!”西江王豪爽大笑,“到时与煜王殿下同行,一路游山玩水去!”

  李庭霄也笑:“甚好!”

  双方关系似乎被这些琐事拉近,李庭霄与西江王聊起天下事,不经意一转眼,却看到坐在白知饮对面的苏铎昶目光灼灼,而白知饮正垂着脑袋吃分得的菜,顺便掩饰面上的不自在。

  苏铎昶似乎对白知饮很照应,从宫女的托盘里拿了把羹匙放进他面前的汤里,温声道:“小将军尝尝,这汤正应季。”

  白知饮撩起眼皮,点头致谢后喝了一口,起初只是不愿驳主人的好意,喝到嘴里味道意外鲜美,忍不住捧起那小瓷碗,一口气喝空了。

  李庭霄在桌下踩了他一脚,在他缩脚看过来时,挑了挑眉。

  白知饮眨眼,脸颊发烫地放下碗,伸舌尖舔嘴角残存的褐色汤汁,李庭霄见了不由弯眼。

  “煜王殿下,墨兰的身子调理不好,不如本王找大夫给她看看?陛下知道了,该不会介意吧?”

  李庭霄转回来,一边对西江王说了声“倒是不会”,一边看也不看地拿起自己没动过的小汤碗挪到白知饮面前。

  云潇璃忙朝旁边侍立的宫女使眼色,宫女帮白知饮把面前汤碗盛满,于是,他面前摆了两碗汤,更突兀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愈发不自在,干脆放下筷子。

  李庭霄却不以为忤,向他偏过头,柔声道:“阿宴,这时节草原上菌子正肥美,别处尝不到,你喜欢就多喝点。”

  反正自己是个哑巴,天塌了有他撑着!

  白知饮安心埋首喝汤。

  李庭霄笑了笑,转回头,正逮到西江王好奇的目光,说道:“西江王若是信不过花太医,再找大夫也可,但要保证可靠,否则栗娘娘一旦有什么差池,陛下那边本王不好交差!”

  西江王忙从白知饮脸上收回目光,解释:“并非信不过花太医,只是各地医方不同,说不定西江的方子能有效!”

  李庭霄点头思量:“西江王说的是,西江乃是栗娘娘的故土,倒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那是!”西江王眯着眼,眼神迅速从苏铎昶脸上略过,爽朗道,“星隆,怎么光顾着吃?还不给煜王殿下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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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了十几天路,如今总算到了地方,可以安心休息了。

  西江王不多打搅,饭后就亲自引李庭霄到了刻意腾出来的公承殿,将他安顿好后便告辞。

  李庭霄洗了个大澡。

  白知饮也去沐浴更衣,见他没洗好便帮他归置完东西,最后连床铺都按他日常习惯重铺过了,他才湿漉漉地围了件大浴袍,从池水里出来。

  见面就说:“阿宴,池子够大,下回一起洗!”

  白知饮的俊脸顿时一热,门内听候吩咐的小宫女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掩口退了出去,还合上了殿门。

  他人都蒙了,良久,悠悠叹了口气,觉着自己遇上这么个人,这辈子,估么也就这样了。

  他垮着脸,捧干衣服给他,却被他抓住了腕子:“要走?不帮本王更衣?”

  白知饮目光下意识划过他敞开的胸口,看到微湿的绸缎浴袍下一方若隐若现的结实轮廓,心跳突然就不听话了。

  “殿下几时得用别人帮忙更衣了?”从前可没这毛病。

  “这不是在西江嘛,本王得端着点,不能让西江人瞧扁了!”他轻咳一声,张开双臂,“来吧!”

  这声“来吧”轻轻柔柔,似乎带着点别的深意,惹得白知饮耳朵一阵酥痒,目光无处安放。

  他故技重施,把衣服往他怀里一推就要开溜:“我去看看他们把青圣放哪了!”

  不料,李庭霄早有准备,动作比他更快。

  他一把从后面把人抱了个满怀,鼻尖抵在他耳后:“阿宴?”

  白知饮软了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呼吸,他湿哒哒的头发黏在他背上,难受,却也让他真切感受到二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距离。

  一路上都未能言说的情愫如化不开的雾,弥散在他们周围,空气也跟着粘稠了几分。

  “阿宴,你方才用别人给的羹匙喝汤,本王不高兴了!”李庭霄使坏地掐住白知饮腰上的肉,揉来捏去,“那个苏铎昶,是不是对我的阿宴有意思?”

  白知饮觉得自己好生冤枉,那个怪人总是盯着他,阴魂不散,他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谁,谁是你的阿宴!再说,我又不是……”

  他想说我又不是真的阿宴,不是你那个阿宴,好在及时刹住,才避免触到他的逆鳞。

  他几乎忘了,他还有一个阿宴……

  李庭霄却明白了他没说完的那句话,身子僵了僵,片刻,他扳过他硬邦邦的身体,轻捏他的下巴,戏谑目光中带着几分赤诚:“白知饮,你就是你,再敢胡乱猜疑本王,定不饶你!”

  白知饮像是被谁迎面打了一拳,鼻子发酸,捏住他的衣袖,却被他轻轻搂进怀里。

  他用力嗅他身上的皂角香,手指作梳摆弄着他半干的头发:“白知饮,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来西江。”

  白知饮的头颅在他怀里动了动,鼓足勇气,那重要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李庭霄也不说,等欣赏够了他的窘态,才笑着问:“还想娶妻生子吗?”

  他依旧埋在他胸口,用力摇头。

  他循循善诱:“安心留在我身边,可好?”

  怀里的人别扭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安心,倒是未必,夏天理的出现总让他惴惴不安,但细想之下又无迹可寻。

  李庭霄笑起来。

  就在他以为这脸皮薄的护国公家二公子不会再开口,打算抱着他多温存片刻时,突听他说:“好,就算,就算殿下不能人道也不碍事,我愿永远追随殿下!”

  李庭霄一怔,把他从怀中拉出来,严肃地看着他:“什么?再说一次?”

  白知饮却会错了意,以为他不信自己,揣着小心道:“如果殿下想要,我,我定能伺候好殿下,哪怕春蚕到死,也在所不辞!”

  李庭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哑了很久,总算想明白“不能人道”是怎么来的,他报复地捏住他的下巴,冷笑几声:“就你这小身板,还春蚕到死呢?”

  白知饮一怔,只感觉他泰山压顶般就朝自己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