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出发去西江的日子, 一切自有邵莱准备,李庭霄不急不慌地在院子里溜达,看着闲庭信步在赏花, 实际满腹心事。

  邵莱小碎步从青藤花架下跑过:“殿下, 木匠把轮椅送来了!”

  “哦,给阿宴送去吧!”前两日听邵莱说白知饮的侄儿是个瘫的,他便叫他去外头找木匠订了一个。

  “已经送去西院了,木匠正在调试,阿宴欢喜的很, 要亲自来谢殿下呢!”

  “别!”李庭霄赶忙摆手, 白知饮一道谢他就头疼, “明日就出发了,别瞎耽误工夫, 这一去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让他带他侄儿到外面玩一趟去吧!”

  “是!”邵莱笑眯眯, “殿下对阿宴真好!”

  李庭霄横他一眼, 负手而去。

  不多时, 邵莱又回来了。

  “殿下,外头有两位生人求见,说是从江南道来的,一位姓黄, 一位姓夏。”

  黄孝昀和夏虹的到来让李庭霄略感意外, 算算时日差不多是该到了, 他只是没料到, 他们会专程登门拜访。

  而且, 黄孝昀居然只以个人身份递的名帖,压根没跟门房提自己父亲乃是当朝左相, 真不愧是他能干出的事。

  客厅见客,二人落落大方跟煜王见了礼,三人在江南道也算是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并不生疏。

  邵莱托着拂尘,笑容可掬地在煜王身后听从支应,看煜王跟他们说话态度亲和,内心欣慰。

  在以往,这种不入流的小官是断断进不来煜王府的。

  殿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对,北境!

  大胜归来不骄不纵,像是换了个人,他从前也打过不少胜仗,可从没这样过,很难不让邵莱联想,这一切都跟从北境带回来的某个人有关。

  “殿下明日就出发去西江了?”夏虹是西江人,觉得与有荣焉,爽朗道,“可惜了,要是能与殿下同去就好了,这几个月,肯定带殿下把西江游个遍!”

  黄孝昀哈哈一笑:“都说西江天高地阔,景色绝美,下官有生之年定要去上一次!”

  李庭霄笑道:“此次本王带着皇命去,怕是没工夫游玩,倒是两位,怎么来的如此快,不趁机在路上多赏赏光景?”

  黄孝昀抱拳道:“承蒙陛下恩典,我二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来了,若非如此,还见不到殿下这一面!”

  “哦,对,还得上任。”李庭霄拍脑门,“现在是黄中丞了!”

  黄孝昀汗颜:“父亲大人在书信中跟下官说了那日朝堂之事,黄某能有今日,多赖殿下抬爱!”

  李庭霄摆手示意不打紧,诚心赞道:“黄中丞是个好官,今后也要继续做好官,百姓需要你这样有风骨气节的官员!”

  经过治水种种,黄孝昀深知之前煜王的一切都是误传,早对他信服有加。

  闻此言,他一揖到地:“谨遵殿下教诲,定不负殿下所望!”

  “御史台是个好差事,黄中丞今后必大有作为!”夏虹从旁说道。

  李庭霄饮了口茶:“骁骑卫乃十六卫之首,也不差,就是你那个上将军柳伍,此人心胸不够宽广,夏将军初来乍到,须提防他给你杀马威。”

  “卑职明白!”夏虹冷笑了一声,“不怕殿下知道,去年我跟友青二人到天都城轮值,因为出身西江,柳将军可没少给我们脸色!”

  李庭霄不意外,安慰道:“这次毕竟是陛下亲自提拔来的,料他也不敢如何。”

  想到柳伍想整人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三人哈哈一笑。

  李庭霄一趟江南行,结交了两位不错的朋友,倒算是意外之喜,但因他明日就要出远门,二人并未多留,匆匆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

  七月初七,七夕,宜远行。

  卯时,城门封锁,出入城的百姓静静等在道路两侧,丝毫不敢怨言。

  吉时一到,皇城内乐声袅袅,宫门向左右大开,喜鹊被惊飞枝头,一路金红仪仗簇拥着鸾驾,沿白虎大街开往西城门。

  到城外稍停,仪仗队有序撤下,早已守候在城外的亲卫营立刻迎上,鸾驾前后各留一千黑甲军拱卫,声势浩大地往西南旷野开去。

  李庭霄并未刻意过去跟栗娘娘打招呼,而是提马领在队伍最前方,目光凌厉深沉,一路向前,亲卫营军纪严明,除了震彻苍穹的隆隆蹄声,无人交谈。

  栗娘娘此番共带了十辆车,除她本人坐的那辆鎏金顶子的大车,还有随行宫女太监和太医坐的三辆,其余六辆塞的都是娘娘的日常应用之物和给西江王带的礼物。

  既是孕妇所乘,那辆车内部极为宽敞,能躺能坐,布置得十分舒适,只要不是太难行的路,都察觉不出路面颠簸。

  时近正午,垂满流苏的车帘拢起一边,缝隙间露出小半张略带憔悴的脸,那道娥眉微微上挑,给主人的性子描上了几分爽利。

  明亮的杏眼穿过层层叠叠的甲胄,一眼便看到了队首的那抹鲜艳大红色。

  那人身材挺拔,侧脸如刀削般俊朗,宽肩窄腰外,大红斗篷随风鼓荡,仿佛坠入黑潮中的一团烈火,正是她的小叔,煜王。

  在他身侧紧紧跟着一名侍卫,身上套着轻便的褐色藤甲,脊梁同他一样挺的笔直,背上斜挂箭壶,黑发束成马尾,样式简单的团领衫衬得脖颈修长,气质卓绝。

  栗墨兰的目光柔了几分,凝视片刻方才收手,“啪嗒”,流苏轻响,帘子落了回去。

  紧接着,小宫女的头从车窗探出,对赶车的亲卫喊了声:“这位卫士,娘娘乏了,能否跟煜王殿下禀告一声,停车歇息片刻?”

  与寻常马车不同,给娘娘赶车的有两人,其中一人跳下车奔去前方报讯,很快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刺入静谧原野,队伍缓缓停下。

  李庭霄警惕地望了一遍周围,又回头看了眼金顶马车,见车帘随风轻晃,娘娘尚未下车,便解下羊皮水囊解渴。

  侧目瞧见白知饮在身上摸来摸去,问:“找什么呢?”

  白知饮不摸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见他挂水囊的位置是空的,李庭霄便将自己的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

  炎热天气行军,不及时补水怕是要渴死在路上,与其用别人的水囊,还不如用煜王的,毕竟,亲也亲过了,咳咳!

  在亲卫甲乙丙丁的暧昧注视下,他险些呛到,浅浅喝了一口就把水囊丢还给李庭霄,转头时,面上浮现一缕薄红。

  李庭霄淡淡扫他们一眼,不想遮掩和澄清,白知饮能主动要求跟自己来,他那天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这几日白母在府上,有长辈在,他总不好像从前那般欺负他,哪怕他是权倾天下的煜王。

  如今出了城嘛……

  往队伍后方扫了一眼,见栗娘娘正踩着矮凳、被两名太监从车上搀下,看腰身确实不像有五个月身孕,且步态强忍虚浮。

  李庭霄兜马向后去,白知饮便紧紧跟着,李庭霄下马行礼,白知饮便也下马行礼,李庭霄跟栗娘娘寒暄,白知饮便偷眼打量她。

  作为湘帝的爱妃,出行规格之高自不必说。

  一身素净的月青凤尾绮云裙,头插金质鸾凤钗,单看背后,是个威仪天下、能倾倒众生的贵妇人,可她转身过来,露出的却是一张珠玉光华也难掩飒爽的脸。

  当年西江国的兰将军大名鼎鼎,白家还没出事时,白知饮就从父亲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她是西江王麾下翱翔于草原的青鸟,手里永远握着令异族闻风丧胆的三尺青锋,而今,兵戈褪去,却褪不掉她眉宇间经年累月染上的边关月华。

  他心中感叹:如此巾帼英雄,却被困于那方寸皇城中,是何等的悲哀!

  对栗墨兰,李庭霄也不过多寒暄,拢着斗篷淡淡问道:“皇嫂身子还吃得消吗?”

  栗墨兰明眸轻晃:“还好,多谢叔叔!”

  李庭霄点头:“皇嫂不必客气,应该的。”

  他言语间看不出友善,栗墨兰却并不介意,直白道:“煜王可知我为何谢你?”

  李庭霄不想打哑谜,轻轻一笑:“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左右,皇嗣乃是重中之重,陛下疼爱皇嫂,臣弟不过是替陛下说出了心中所想,皇嫂不必挂心。”

  栗墨兰笑着点头,压下心中对他感激之情,在宫女的搀扶下在周围散步,不再跟他多说话。

  老道如她,怎会看不出煜王这不过是碍于人多口杂的说辞罢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会一直耗死在天都城,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踏上西江的故土。

  -

  半月后,煜王亲卫队护送栗娘娘开入西江滇茗城,百鸟振翅掠过天穹,百姓夹道相迎,手捧着新采的野花,用带方言的口音不停高呼,细听,那是“兰将军”。

  李庭霄威风凛凛居于马上,目不斜视,眸光睥睨淡然,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会瞥过百姓手中的野花和他们激动的神情,偷偷在心中为湘帝默个哀。

  西江百姓,终究还是西江王的子民,哪怕归顺,也永远不可同化。

  西江王的宫宇远比不上湘帝的宏伟,甚至从外围看不到几间房,露出高墙的屋顶漆色略显暗淡,看起来不常整修。

  宫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无一不在翘首期盼。

  不用说,最前方冕旒加身的自然是西江王,他年约五十上下,黑黢黢的一张脸,虎目狮鼻阔口,粗放莽撞的外表让生人难以提起警觉之心,可细看,目光却透着思量。

  李庭霄粗粗打量一遍周围,翻身下马,目不斜视朝他走去,西江王一怔,赶忙快步迎上。

  “西江王别来无恙否?”李庭霄不拘礼数,极潇洒地抱拳,不似王侯间会面,倒像是见到位久别的挚友。

  在“见面压煜王一头”这件事上,西江王权衡了足足三天,不想此刻全没用上,怔愣一瞬,被动还礼:“煜王一向可好?”

  李庭霄大笑,重重一掌拍上西江王的背,立刻从人群中传来几声锋利金属摩擦声,他蔑然一扫,顺势搂上西江王的肩,拥着往宫内走:“本王代皇兄跟西江王问好!”

  又朝那群男男女女一指,反客为主道:“还不去接娘娘的车驾!”

  众人面面相觑,得了西江王手下幕僚的暗示,这才动了。

  宫眷们奔向后队,在见到车里的栗墨兰时无不喜极而泣,那幕僚镇定地对内庭总管耳语几句,方才从容跟上西江王。

  白知饮身负保护煜王的重任,侧目瞄了眼身边快步跟上来的人,见是个三十多岁的文人,便没放在心上,而对方突然主动冲他笑了一下,颔首致意。

  那笑容极其和善温暖,却让白知饮背上一阵恶寒,忍不住快走几步,离前方大红斗篷近了些,方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