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应当的演变,而是过去无数纠葛摩擦挣扎出来的苦果。”

  “好了。”卡尔按下停止录像键。

  费谢尔拧眉:“你就是为了让我说出这句话?”

  卡尔低头重新播放着刚才录下的画面。

  画面中央,银发雌虫上将侧身坐在窗边,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完全遮蔽,周围环境变得幽暗。卡尔在他斜侧方打了一道光,为他的身侧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边。

  神秘、优雅、悲悯。

  雌虫上将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缓缓说出卡尔为他准备好的台词。

  费谢尔录完之后,心中逐渐升腾起不安,刚才卡尔向他唏嘘过去的苦难,又感叹如今社会的无序。或许是受到电影的影响,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帮助卡尔,只录下一句话。

  但当卡尔录完,检查回放时,他又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他看向钟易,对方也在安静地回望他。

  仿佛总是这样,他看向钟易的时候,钟易总会以这种目光回应。

  他想起以前,自己在钟易身边,听他讲一些自己根本不明白的话,那些或许与研究相关,或许宇宙本原有关,总之他听不懂,却也不觉得厌烦。那张嘴像是有能美化枯燥知识的能力,费谢尔听他讲一整天都不觉得无聊。

  如果永远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让他们只有彼此,随便去宇宙间任何一个地方,不理世俗,不理命运,自由自在度过每一刻时间。

  滴嘟——

  直到这一刻,费谢尔还是怔忪的,他迟钝地发觉自己家的智能门被入侵了,门口出现了一道他熟悉的身影。

  粉白色的头发,削薄瘦长,抬起手臂,像是要打招呼那样,却举起一个奇怪的装置,眨眼间,装置发射出一道长长的勾爪。

  忽然,他余光瞟见,坐在他前方的卡尔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褶皱,冲伊利亚打了个招呼,正朝门口走去。

  不过只是同一瞬间。

  让他真正始料不及的是那道飞速袭来的勾爪,在他完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击穿了钟易的头颅,从后脑射入,前额穿出,像一个子弹般大小的创面,机械勾爪在穿出头颅后瞬间展开,反包住钟易的头。

  费谢尔眼睁睁地看见,他的钟易就这么被抓住,身体像顿时抽去了力气,被拖拽了过去。

  “你!”

  本能先于大脑的反应,他立刻展开外骨骼,双臂化为金属利刃,猛然加速冲向伊利亚。

  “还给我!”

  伊利亚伸出手,他的掌心有另一道装置。突然,一种看不到的场域瞬间释放,将费谢尔弹开老远。

  费谢尔砰地一声撞在墙壁,砸出一个布满裂痕的坑。

  只见伊利亚拔掉钟易脑袋上的勾爪,那黑洞洞的伤口瞬间愈合,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钟易面上的表情尤为诡异,居然还在对费谢尔平静地笑着。

  “在外活动这么久,‘电量’应该也耗完了吧。”伊利亚低头看了眼他托住的钟易,这副身体软趴趴的,像是没有支撑的骨头。

  伊利亚注意到费谢尔的目光,一副虎视眈眈血海深仇的模样。

  伊利亚冲他浅笑了下:“不是吧,你还没发现?”

  “还给我!”

  “真不知道你宝贝这么一个空壳子有什么用,他的‘本体’还在遗迹。你说这个?也是他的身体,但不算那么完整。你想要见到真正的钟易,就带着‘存储器’和‘神心’过来。”

  费谢尔浑身颤抖起来,那该死的雌虫嘴唇一张一合,不断响起噪音,他什么都没听进去,愤怒已经灼烧他的大脑和眼球,他身上的外骨骼还在不断启动,很快,硬甲爬满他半张脸。

  “省一省你的力气。”伊利亚手中的装置释放的场域不断扩大,几乎像一个看不见的填充气球,步步紧逼,将费谢尔直接挤压在墙上。

  雌虫上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带走,就像垃圾一样,被甩在肩上,垂着软弱无力手臂,连黑色的发丝都失去了鲜活的光泽。费谢尔的心脏抽痛起来,他从未想到,钟易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

  都是第三次重逢了,明明经历千辛万苦,终于重逢了。

  钟易向他许诺过,永远不分开的。

  为什么……

  费谢尔喘着粗气,双目茫然,突如其来的巨变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变得逐渐像是一头绝望发怒的野兽,面对自己奄奄一息被捕获的伴侣,无能为力。

  “放心,我们伤害不了他,等你冷静了,就看看这个,这是林客留给你的信。”

  -

  费宁,好久不见。上次联络太过匆忙,我们还没有好好地寒暄过吧。

  其实这些事情说来复杂,我想从头讲起,却不知道怎么开头。

  不然就从我的经历开始说吧。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吗?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迷航者通道”前,你推着我的轮椅,将我抱上通道传输台。那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疾病夺去我的肌肉,一双腿萎缩,无法行走,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的脚是什么模样的,皮肤苍白,青筋毕露,拇指丑陋地外翻着,脚心终日冰凉。

  临别时,你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能完整地复述出来,一字不差——

  你说我很勇敢,为了亲人,能够独自面对未知。

  我当时冲你笑了笑,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笑得很勉强,我的内心充满恐惧和退缩,但总有什么在逼迫我做出赴死的决议,为了弟弟,心底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值得的。

  进入传输仓时,我平躺在里面,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仓内很狭小,像是一个棺椁。不过里面倒不如棺椁那样压抑,因为内壁是纯白色,光滑如剥了壳的鸡蛋白,光线柔和,毫不刺眼,我在那一瞬间充满了想哭的冲动。

  我对这个仪器的原理毫无所知,我也不明白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实验的意义是什么。

  唯一理解的就是——

  我要被发射到宇宙中去了。

  我会面对怎样的未知?

  我会失去我的身体吗?我的意识会一直清醒吗?我会遭受痛苦吗?

  费宁,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出那句话?

  你不知道人一旦开始思考未知,他所能掌握的,便只有恐惧了吗?

  仪器很快启动,我头顶的光越来越亮,舱内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我孱弱病痛的身体似乎被一瞬间击碎了。你永远也无法想象,我成了一团肉眼根本无法看到的粒子。或许每一个星际时代的人多多少少都了解点物理知识,但那些仅仅是入门级别的常识,我掌握的概念无法概括我的遭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究竟算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我在传输仓,变成了一堆会思考有意识的粒子。

  那种感觉极为可怕。

  跟做梦完全不同。

  人是寻求确定性的动物,他们接受规则,接受社会,接受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为了抵抗独自面对未来的孤独。身体是灵魂的囚笼,却也让灵魂着床,你从出生到死亡,就是在体验一个身体凋谢的过程。

  身体束缚我们,却也让我们安心。

  但是你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只有一个,你能思考的大脑也不止一个,会是怎么样的情况吗?

  当你的这些粒子聚在一起时还好,它们能集体思考着,那感觉不算太割裂。但是随着粒子们被发射出去,进入宇宙,就像一粒沙进入海洋,它们和宇宙间的其他物质碰撞,混合,漫无目的地飘荡,流浪,每一颗粒子都找不到彼此的方位,它们相互迷航,永远无法聚集。

  你能想象那种孤独吗?

  构成你的所有粒子,都孤独地分散在宇宙间任何一个角落。

  最可怕的是,它们都会思考。

  于是,你缥缈的身体无限分散,你思考的声音无限嘈杂。

  你能明白吗?真空并不“空”,恰恰相反,宇宙太拥挤了,拥挤到让你痛不欲生。

  直到突然有一刻,你被拦截了。你逐渐清醒过来,越来越多你自身的粒子被拦截,它们重逢,相聚,还原成一个新的你,你耳畔歇斯底里的声音终于消失,你得到了宁静,你也得到了安心。

  你醒来后发现周围都是同样的迷航者们,其间或许有你熟悉的人,或许也有你完全不认识的脸孔。先来者平静地微笑,欢迎后来者的到来。你找到了归属,喜极而涕。

  你得知,原来这是一处废弃的实验基地,在某种特殊的宇宙射线干扰下,实验基地内被遗弃的异文明设备,不断向宇宙发射信号拦截我们,形成特殊的场域,捕捉一切具有意志和思维的粒子,将我们牢牢牵引在其中。

  现在你应该猜到了,那地方就是大阿尔法遗迹。

  那是一个生命无法停留的地方,也是给予我们这些“迷航者”第二次重生的家园。

  这个家园的主人,就是钟易。

  他说他来自我的未来,却也属于我们的过去。我对他的说法不感兴趣,因为在漫长的迷航中,时间根本不重要。我只在乎,他要做什么。

  他提到了你。他说,他重启仪器,是为了捕捉消散在宇宙中的你。

  可是时间不多了,我们的宇宙正在走向死亡,以虫族的这个星系为基点,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它坍缩。

  就在你生活的这颗星球,居住着一个混乱邪恶的怪物,它源源不断吸取着宇宙能量,能够预测未来,能够读心,无所不知,所有东西都无法逃过它的眼睛。

  为了阻止它,钟易布局,掩人耳目,将自己分为三个部分,“理智”留在遗迹指挥、“心脏”储存力量。

  最关键的是“肉身”,他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停留在与你分开的那一刻,把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

  你猜这是为了什么?

  好吧,我也不卖关子了,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很可惜,仪器没有收集到你的全部粒子,你的灵魂被放入已经死去的虫族上将体内,寄托重生。

  钟易抛弃神格接近你,以普通人的身体靠近你,和你共同弥补对爱情的遗憾。

  我这么说你感动吗?

  好了,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吧。你知道的,他真的十分聪明,看得也很长远,从来不会做无用的计划,就连布置棋局,都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这么做有更深刻用意。

  那怪物时刻关注他的动向,他只身进入虫族,必定瞒不过它的眼睛。然而钟易没有携带记忆进入虫族,就像是一个白纸,但就算怪物读取了他的想法,对一个记忆完全空白的家伙,它也不会知晓我们任何计划。

  钟易深入敌巢,就是为了找到“怪物”的所在地。

  很显然,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巧,那怪物就是虫族口中的“主神”。

  伊利亚是钟易在虫族收养回来的小孤儿,他是一只凄惨的小虫族,吃了很多苦,不过也正因为他精神不太正常,行事乖张,“主神”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们就安排他成了最好的引导者,他靠近失去记忆的钟易,让钟易的行动回归我们的计划。

  收回钟易时,伊利亚或许会做出一些让你无法接受的举动,但他毕竟不太正常,我希望你能谅解。

  因为从这一刻起,就意味着我们该向主神宣战了,闹出这样的动静,它肯定有所感知。

  所以我们迫切地需要收回“神心”,让钟易完全回归,神心由王室保管,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我们需要你的加入,为了钟易,也是为了整个宇宙。

  对了,钟易的记忆全都放在“存储器”里,那个小东西现在的位置是——主城区四层南面哈米尔街道0715号萨德斯仓库,你找到它并读取它,应该会对钟易的经历了解更深。

  就是这样,我们遗迹见。

  -

  仓库破败不堪,门窗破碎,墙面上有明显的弹痕,简陋的家具零散一地。费谢尔迈开长腿跨过一块床板,站在仓库中央,环视周围。

  他渐渐地闭上眼,从中感受停留在这片废败的空间里,过去的气息。

  在钟易去流浪星之前,他就生活在这里。可惜悲伤的是,往昔只能作短暂的过去。

  嗡嗡——

  角落传来细微的动静。

  费谢尔走过去,掀开破碎的木柜顶端,发现里面藏着一只瑟瑟发抖的机械小鸡。

  一身绒毛沾满灰尘,就脖颈下边一小片还是白的。

  它抬起头,黑色的小眼珠里不断垂落珠串般的泪滴。

  费谢尔不知道,原来机械体还会哭泣。

  他伸开手掌,小家伙跳入掌心,他轻松将它拖起。

  “我躲了好久……”小鸡委屈的声音响起,“好久好久……大家都被抓走了……我也不敢出来……”

  “钟易呢……他为什么不来接我啊,呜呜呜……我感知不到他了……”

  费谢尔垂眸,正午光线直射,灰尘浮动,光斑打在他的脸上,他金色的瞳孔就像是折光的棱镜。

  他伸出手,点了点小鸡的脑袋,轻声说。

  “别怕,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滴滴——

  光脑直接接通了王室通讯,虫王身边的亲信向他发来任务。

  “上将,我们和原始虫族约定了一场象征和平的‘表演赛’,虫王决定让你参加,为了彰显母星风度,虫王更改赛制,变为车轮战,你单独挑战原始虫族的参赛者们。这是强制任务,不得违抗,你必须为母星夺得荣耀。”

  “呵,这种时候……”费谢尔嗤笑一声,他走出门,仰头向中心区高耸入云的白塔看去,神情变得极为不屑。

  “那就赌上神心,跟我做个交易吧。”

  话音一落,他瞬间展开翼形态骨骼,直冲云霄射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在本章公开的情报(戴墨镜):

  1、林客在信中说的不全是真的,因为他有自己要实现的事情,所以在关键的地方撒了个谎。

  2、下章看上将杀穿白塔,撕烂虫王虚伪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