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不去过分在意一件事的时候,它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林暮此后没有继续关注网络上的东西,给朋友们回复信息后,关掉了手机。

  他收到许多来自过去那些同学们的关心与道歉,正如林暮一直所说的,无论是那些人之前给予他的伤害,还是现在迟来的抱歉,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过去那些恶意他懒得回应,此刻突如其来廉价的道歉也一样。

  林暮明白自己的性格更适合进行幕后工作,账号仍旧按照原计划转交给刘记者,对方表示不会更改密码,日后将继续与林暮共享账号信息,并在同一时间告知林暮,已经收到了拍摄项目重启的消息。

  林暮思考过后果断拒绝了,他实在不想出镜,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但进山考察的行程如常,不会跟随节目一起取消,陈淮陪他一起去。

  进山的路一如既往颠簸,好在没有羊淮山那边陡峭。村民们自己开拓了一条土道,因为前几日下过雨,显得泥泞不堪,为车辆行驶平添许多阻力。

  林暮跟陈淮坐在四轮车后排,靠在一起,肩贴着肩。

  哪怕两个人体质都还不错,在车上晃了五六个小时,脸色也不算太好看。接他们进去的人坐在前排,有些紧张,不停回头安抚他们,刚刚说了来时路上的第十二次——“马上,马上就快到了。”

  “没事。”林暮坐直了一点,“您不用紧张,注意安全,让师傅小心开车就好。”

  刚说完陈淮就一使劲,把他重新拉回去,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林暮吓一跳,连忙往前看,接待人已经转回去了,后视镜里也没人注意他们。

  “干啥呀。”林暮靠近人耳边小声说,“不舒服?”

  陈淮摇摇头,闭目养神,夹在两个缝隙中间的手牵在一起,不规律地捏着林暮手指玩。

  四轮车突突突的声音能很好地掩盖住他们说话的声音,林暮有意聊天转移注意力,这车里面不怎么干净,汽油味明显,他想了想,偷偷问陈淮:“你不是有那什么……洁癖吗?现在好了?”

  陈淮半睁开眼睛,睨了他一眼,说:“分情况。”

  “哦。”林暮现在想起来重逢那时陈淮厌恶擦手的画面,心都忍不住直抽抽,固执地又问:“那是怎么分啊,什么情况下有,什么情况下没有?现在呢?有还是没有?”

  如果不是顾忌前面有人,陈淮此刻就能身体力行地让林暮亲身体验一下自己现在有没有,可惜不行。

  “没有。”陈淮这样说。

  “哦。”林暮坐回去,安静了没几秒,又靠过去,“那什么时候有?会那什么……就是,要洗手消毒什么的吗?你带湿巾了吗?”

  林暮不是喜欢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刨根问底弄明白的性子,陈淮盯着他紧张的眼神,明白过来什么。

  手指撑开,挤进去,五指相扣,掌心相连的每一寸都紧密地贴合在一起,陈淮收起了刚刚漫不经心的状态。

  他抬手拨弄下林暮额头上的刘海,比原来短了,眉间痣露出来,总会第一时间将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陈淮很认真地说:“没有了,好了,以后也不会有。”

  “噢。”林暮讷讷地,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态度是反常了些,不太好意思,两只手熨帖地扣在一起,心上那点升起来那点不舒服的小心思很快就被自己清扫干净了。

  他直视着灰扑扑的挡风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那挺好的,挺好的。”

  陈淮看着林暮呆愣愣的侧脸,恍惚间还是感觉不真实,他的记忆出过太多次问题,时间概念混乱。有时感觉两个人分开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情,有时候又觉得是许多许多年前发生的,两个人好像已经分开过一个世纪那么长了。

  林暮的世界从那么小,骤然变得很大,囊括进许多陈淮没见过的、不相干的人。

  这种错乱感带给他的情感波动,陈淮只能慢慢调节,压下去,他不想让林暮看出端倪。

  车又晃了一会,终于到了,接待人这次没骗他们。

  眼前的山村呈阶梯式布局,车停在村口的空地上,剩下的路要走上去。

  好些村民躲在木栅栏后面偷看,多是妇女儿童和老人,接待人说村里的年轻男人都出去挣钱了,留下的都是老人跟孩子。

  与这里相隔两个山头的另一个村子有学校,可路太远,抄近路要淌过小溪,翻过悬崖峭壁,绕远的路根本没法走,孩子们天不亮就出门,走到中午也不见得能到。

  去年有个小男孩,背着妹妹上学,过河时赶上山洪爆发,两个孩子瞬间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双双殒命。

  两个孩子的奶奶在家几乎哭瞎了眼,大人回来看一眼后,或是没了孩子也就没了念想,再没回来过。

  其他老人也不敢让孙子孙女念书了,上学哪有命重要,出了事该怎么跟进城务工的孩子爸爸交代?

  村子规模不小,林暮跟村支书收集了现有的孩子名单,适龄上学儿童四十余个,倒不是没人愿意来教,实在是条件简陋,连间像样的教室都没有。

  他们被安排在村支书家中休息,待人离开,林暮站地形最高的院子门口矮石阶墙上,俯视整个山村。

  陈淮跟出来,站在他身后。

  “你看到刚才一进村口那两个小孩的鞋了吗?”林暮问。

  “嗯。”

  “我小时候也穿过。”林暮笑,“粉色水晶塑料凉鞋……原来这种鞋是全国山里统一的。”

  虽是笑着,陈淮听出言语中带着淡淡的伤感。

  “我奶奶说她跟邻居家要的,说是公主穿的水晶鞋,稀罕物。那家姐姐长大了,实在穿不下,被我奶奶硬是给要回来。”林暮用拇指跟食指给陈淮比划大小,“也就这么大?那时候我太小了,穿着还是大,脚指头总是从缝儿里挤出去,冬天还冻脚,我那时候还特天真的想过,公主也会磨脚、冻脚指头吗?那她们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陈淮没应声,仿佛陷入沉思,林暮站在石头上比陈淮高,挎着脖子把人搂过来:“小少爷,你小时候穿过公主鞋吗?”

  陈淮摇头,仰脸,注视着林暮:“但我小时候见人穿过。”

  “是吗?”林暮没往深想,就是下意识接了一句,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起看着夕阳西落,整座村子从村脚开始缓缓被爬上来的黑暗吞没。

  林暮叹息着说道:“很快,就要入冬了啊……”

  次日,林暮挨家挨户去拜访,他们来时没带太多东西,都给小孩子们的礼物。各式各样的头花发卡,魔方,九连环,小型拼图,巴掌大的布娃娃。

  林暮让小孩子们自己选,在本子上分别记下孩子们的姓名年龄,聊天时了解到的家庭情况,还有他们各自挑选的礼物,这对初步了解孩子们的性格具有很大的帮助。

  与人沟通这方面陈淮帮不上忙,只负责提箱子。全程眼神丝毫不落地停留在林暮身上,今天见到了林暮的新模样,温暖而耐心的,跟多年前胡同里那个臭脸小孩完全挂不上号。

  如果不是自己……没有自己,林暮想做的,其实也能成功。

  陈淮比谁都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锦上添花,林暮如果不是因为先遇到了他,把自己锁死在只有他们两个存在过的世界里,现在或许能够拥有更多的朋友。

  林暮是一团被假象包裹住的微弱萤火,看似冰冷的外壳一戳就破,靠近会被照亮,他拥有着不甚明显却源源不断的力量。

  林暮很少拒绝别人,喜欢暗中默默做事不求回报,哪怕付出十分只换来一分,林暮都会把那一分捧起来,藏进心里悄悄记住,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能够吸引到许多同类,诸如他几个要好的同学,大学时期的朋友,高中格外负责的班主任,以及其他无数个暂且还未碰到的却在某个时间节点等着他的人。

  如果林暮愿意敞开心扉,这些人都会给予他很大的帮助,可倒霉就倒霉在他先碰到了自己。

  陈淮唾弃自己的卑鄙,可又难以抑制的庆幸窃喜,没办法,谁叫他是林暮身边所有人中,最幸运的那个。

  他比所有人认识林暮都要早,早在那个黑暗的山洞里,两个人的命运就纠缠在一起。

  两个人家访到最后一个孩子家里,天已经又要黑了。

  聊天途中,小女孩的眼神一直向林暮身后飘,没办法认真回答林暮的问题。

  林暮跟着一道回头,见到陈淮倚在门上,向远处眺望,他一半身子留在昏暗的屋子里,一半留在外面,落日的余晖将那半面染成金黄,睫毛似乎都被渡上一层神性的光。

  屋子里的交谈声停了,看风景的人转过头,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地上,一块呆呆地望着他。

  陈淮刚张了张嘴,林暮就把脸扭回去,问小孩:“嗯……你爸爸妈妈上次回来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小孩视线越过林暮,盯着陈淮,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句:“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都看愣啦。”

  ……

  回去时爬坡的路上,林暮走得很快,陈淮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始终落人一步。

  最后跟小女孩聊天了解情况的人,是陈淮。

  林暮头一次见到年纪这么小的小花痴,自己被无视个彻底。

  陈淮听到小孩的那句话,没忍住轻笑,走到两个人旁边,弯下腰,用林暮都是第一次听见的,那么温柔的声线问小朋友:“是吗?”

  小女孩也实在,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指了指林暮:“不信你问这个哥哥,他也看楞啦!”

  红色从脖颈蔓延到头顶,林暮顶着小孩纯真的眼神跟陈淮调侃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我没,没有!”

  陈淮问什么小女孩答什么,要多乖有多乖,最后在他们临走前甚至依依不舍地拽住了陈淮的衣角。

  “我要是好好念书,上大学,以后还能见到好看的哥哥吗?”

  陈淮用眼神请示林暮,林暮狠瞪他一眼,干巴巴道:“小朋友问你呢,看我干嘛?”

  于是陈淮蹲下身子,告诉小女孩:“能。所以你要努力,变成像林老师一样优秀的人,这样就能天天跟好看的哥哥在一起了。”

  林暮当即就傻了,不可置信地瞪着胡说的陈淮,反应过来以后连忙哄小姑娘撒手,告诉她锁好门,揪着陈淮领子给人扯走。

  “林老师?”语调轻轻上扬。

  林暮脚步更快了点。

  “林老师,走太快了,等等我。”脚步声很快又贴近林暮。

  “林……”

  “闭嘴!”林暮突然停在原地,被陈淮撞到,后者顺势靠在他身上不动了。

  “林老师……”陈淮的气息扑在林暮耳边,带着藏不住的欲念,“没力气了,怎么办?”

  林暮一把将人推开,眼看着人不设防地向后仰倒,喊着“哎小心台阶——”,伸手去拉,却被人反手拽进怀里。

  陈淮放在林暮腰间的手微微用力,道:“谢谢林老师。”

  林暮不吭声,像是被逗生气了,陈淮刚要说些什么,被林暮扯起手拉着走。

  书记有事出去了,今晚不在家,早上出门前跟林暮知会过,村里没有怕丢的东西,不用锁门,轻轻一推就开。

  但房间的插销还是要插好的。

  村里没有路灯,房间里比外面还要黑,林暮把人推到炕边按着人坐下,弯腰,将陈淮口中又一个“林”字截断,吃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