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暮没等睡醒,裹在被子里压在身下的手机就开始嗡嗡叫,他摸半天,掏出来,眯着眼睛一看,是个境外虚拟号码。

  天还没亮呢,打广告真不挑时候是吧,林暮想也不想,皱着眉头直接挂掉。

  可挂断不到五秒,扔在枕缝里的手机又开始孜孜不倦地作妖。

  林暮反手按下关机键,来电自动变成静音,这次安静的间隔时间稍长,但很快,第三通电话又来了。

  林暮气呼呼地接起,嗓子哑着对那边喊:“不买不借不是,滚,别打了!”

  一股脑地说完,陈淮的声音自耳边听筒忽然响起,是微微带着喘的,像是在很快的走路,背景声音有些嘈杂。

  “什么事?”对面问。

  “嗯……?陈淮?”林暮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眼号码,抱着手机,把头缩进被子里,迷糊地问:“你怎么又换号了?”

  他听见那边在低低地笑,没回答,反问自己:“刚睡醒?”

  “还没睡醒呢……”林暮闭上眼睛,还没醒透,越说声音越小,仿佛下一秒就要陷入沉睡。

  “不是有急事?”

  “嗯……”林暮敷衍地应着,半梦不醒,完全没过脑地吐露心声,小声嘟囔着:“关机太久,担心你出事。”

  “好,我到了,别担心。”陈淮那边吵闹的背景声音减弱,似乎移动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他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很轻:“是我没看时间,打早了。”

  “嗯……”林暮的回应太小声,几不可闻,随后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自听筒传到大洋彼岸。

  被窝里,林暮半边脸压在手机上,睡得很安静,手机里只剩下很微弱的电流声。

  十几分钟过去。

  沉浸在睡梦中的人忽然呓语一声:“陈淮……”

  “嗯?”陈淮应了一句,声音太轻了,轻到根本叫不醒人那样。

  “对不起……”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林暮的声音有些颤,像在害怕,又像难过。

  陈淮那边静了许久,若有似无的叹息过后,羽毛般轻柔的声线说道:“知道。不怪你。”顿了顿,又哄小孩睡觉一样耐心地安抚:“好好睡,林暮。别再梦到那些,很快就能结束了。”

  之后再没有了对话的声音,脸颊下的手机大约在一个小时过后,短促地震动了一下,随后电量告罄,自动关机。

  关机动画出现之前,屏幕上的通话时长终止于76分38秒。

  睡醒时天光大亮,趴着睡得胸口闷,林暮爬起来,大脑空空地抓了抓头发,半晌过后,迟钝地回想起半夜时接到的那通跨国骚扰电话。

  他连忙捡起手机,屏幕黑着,已经打不开机了,林暮赶紧从床头拽了充电线插上。

  对着漆黑的屏幕盯了半天,林暮脸上还有手机压出来的红印子,目光呆呆地,脑子里面回荡的全是陈淮意味不明的轻笑,还有那句听到一半的“别担心”,后面呢,后面说什么了,电话是怎么挂的来着……

  林暮用力抓了抓头发,这种话只听到一半的感觉,真是要多难受有多少难受。

  “啊啊啊啊啊——”林暮砰地冲着床尾栽倒下去,巨大的弹力将他的身体弹起,他一边感受着身下的余颤,一边抓心挠肝地回想,却愣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开机音乐响起,他手忙脚乱地爬到床头捧起手机,打开通话记录后,看着那长达一小时的通话时长化作雕像。

  林暮实在是对自己睡着之后的状态没有什么自信的……他有前科,就是睡懵了别人给他打包卖了都不一定能有反应那种。

  更别提什么说梦话,简直家常便饭,大学的时候王宇跟他邻床,经常半夜把他扒拉醒,让他静静。

  让世界毁灭吧,林暮想。

  林望月那边很有效率,一大早做好的长图就发到了林暮手机里,顺便帮他分析了各个平台的受众风格,消息嘀嘀嘀响个不停,分走了林暮很大一部分注意力。

  林暮一一记下,重新检查一遍,感觉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去吃早饭。

  冰箱里有一堆饭团,林暮拿出四个装进塑料袋,丢进洗菜池里,放出滚烫的热水泡了会。他坐在岛台上等着,感觉时间差不多,直接捡出来吃,入口的时候中间还是有些凉,没热透,但比直接吃强得多。

  啃饭团的时候林暮正对着料理台,怎么看怎么觉着对面太空,什么锅具都没有,想煮个泡面都费劲。

  这时候他就分外怀念家里那个小电锅。

  洗洗手,林暮打开浏览器,查询附近的小商品批发在哪,最后锁定了一个距离陈淮家七公里的小市场,坐地铁过去再走一段路就能到。

  他将几个平台的内容编辑好,点击发送出去,手机扔进兜里,直奔小商场。

  再大的城市也有这样的地方,琳琅满目的商品堆在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档口里,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放不下的挤出来堆在门口。

  与装修精致气派的大商场不同,这是夹缝里生存的那些人生活中必不可少一部分,有多少人在这拥挤到下不去脚的地方感觉松一口气呢。

  砍价经验丰富的林暮在这里消费的风生水起,两百块搞定了后厨里最基本的那些家务事,等会如果买了菜,晚上就能自己炒菜煮饭吃。

  哪怕陈淮某天半夜再临时回家,也不至于要跑去超市买那些不新鲜的冷食,没有人气的地方不像家。

  林暮希望陈淮有个像样的家,大不大不重要,要温暖才好。

  忙碌的林师傅跑了三趟,将空荡荡的料理台与冰箱填满,靠在岛台上抓起胸前的衣服透气,抬手擦去额头热汗。

  整个房间没有窗户,空气却很清新,室内温度也一直保持在适宜的状态,虽然房间里没落灰,林暮歇了会,还是没忍住奔着那几个箱子走过去。

  陈淮家里是有衣帽间的,柜子已经打好,只是没有摆东西进去。

  每个箱子外面粗略地写着里面装的东西是什么,林暮把标注为衣服的三个箱子抬到衣帽间,余下其中一个写着日用品,另一个,尺寸很小,没有其他的一半大,外面什么都没写。

  林暮把这两个箱子叠起来,一次性搬起,准备放到卧室。

  上面的箱子有些阻碍视线,林暮对这里的环境不是很熟,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扭头观察,以免撞到墙上。

  千小心万小心,最后还是在卧室门口翻了车。

  林暮每次扭头看路,小箱子都顺着惯性往另一侧滑,等到门口的时候,凸出的小半个箱体碰到门框,直接摔了下去。

  箱子没用胶带封口,上面只有一层略大的盖子,摔下去的时候盖子磕开,里面的东西洋洋洒洒铺满一片。

  林暮啧了一声,迈过去,先把大的放下。

  一转头,人直直愣在原地,满地唯一的大件,最醒目的,就是那条破烂的蓝格子围巾。

  林暮脑袋嗡地一下,手脚僵硬地走过去,蹲下,纤瘦的指尖停留在围巾一厘米的地方,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仿佛是碰到了什么易碎品那样。

  有多少年没摸过这条围巾了?林暮想着,又见到压在文件袋地下的黑色塑料袋,里面的冻疮膏银行卡完好无损,还有那封手写信……

  鼻子堵了,林暮感觉到呼吸困难,他手抖着打开,信被撕过,撕的零碎,可又被完完整整的用胶带粘在了一起。

  不止撕过,似乎还用剪子剪过,外面封了不止一层胶带,原本薄薄的纸张捏在手里有了别样的厚度。

  右下角已经磨到破破烂烂,林暮的手贴上去,仿佛能想象到有人会用怎样的力度与动作,拿着这张皱皱巴巴碎成过无数块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林暮蹲在地上,膝盖紧紧抵着肩膀,攥着信纸的手卡在腰腹间,瘦骨嶙峋的脊背高高拱起,几乎要刺破衬衫,他在抖,肩膀在抖。

  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翅膀的,痛苦不堪的蝴蝶。

  ·

  林暮本没想乱翻东西的,哪怕他十分迫切地想弄明白一些事。

  可整理那些文件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照片,让林暮不得不下意识的吞咽,不敢相信地,拆开了所有——三十九个,以月为单位的文件夹。

  最早的一份,是从林暮大一下学期开始,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这样白,偏黑的男生,头发剪得很短,毛寸,因为去饭店后厨工作需要戴帽子,嫌麻烦剪的。上早课的路上,早起工作进店前,下班佝偻着脊背往寝室走,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点,不同的角度。

  林暮假日会去老年社区当志愿者,帮助身有残疾的孤寡老人采买生活必需品,手中拎着好几大袋的菜品。

  大二上学期,白天晚上打工,每天睡三个小时,因为骑自行车的时候太困,林暮撞到护栏,扶着擦破的胳膊,坐在地上发呆。

  大二下学期,第一次有女生跟林暮当面表白,堵在寝室楼下送花,林暮脸红地抬手拒绝。

  大三上学期,林暮被迫要求站在校门口迎新,身披礼仪绶带,穿的板板正正,嘴巴抿成一条线。

  大三下学期,上台领奖学金的时候睡眠不足,对着校领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后面出去实习,讲公开课,参加考试。

  几乎林暮每一个阶段的照片这里都有,除了他回到山里的那几年。

  关于羊淮村的新闻,调查资料,林暮小时候被采访的报纸,只要是关于杨淮村与拐骗新闻的东西,陈淮这几乎都有。

  这代表着什么呢?林暮不敢看了,他对着一床的照片,逃避地合上了泛红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