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不是在演电视剧,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说不懵是假的,要说昨天只是偶然,今天呢?京北市这么大,为什么偏偏又遇到了。

  如果说自己是来跟昭耀的人见面,两个人的误会只怕更深,面对陈淮的注视,林暮目光闪躲,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回答。

  半晌后,他刚欲开口,想询问陈淮是否有收到助理的信息,抬头却只见车窗在他面前合上。

  防偷窥车窗十分隐蔽,关上之后就连陈淮的影子都看不到,车辆从他面前驶过,仿佛刚刚从未停下。

  心像被一块寒冰包裹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但同时林暮又感觉到庆幸。

  他向来不会说谎,面对陈淮更是,七年前分别那几日,几乎要将他这辈子的谎话都给说尽了。

  外面炽热的温度将空气闷煮至沸腾。

  停在正门处红旗车的车牌与下车那人的身影,似乎都在高温的加持下融化,变得模糊起来。

  一滴汗从额头滑下,刺得林暮眼睛痛,在那抹身影消失于门内后,林暮才慢慢抬手抹去。

  对面没让他等很久,大概半小时后,便提前跟他联系。

  林暮被人带着走进会所,会所内部装修以原木为主,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淡雅的味道,像草木与自然结合的香气,小桥流水,金影游曳,是与山中那种自然环境截然不同的精致样貌。

  每个包间之间相隔甚远,林暮不自觉地用余光关注某人的踪迹,直到被引进预定好的房间,都一无所获。

  “您好,我是昭耀基金会公益事业部负责人,张颂,很高兴见到您。”对方礼貌伸出右手。

  林暮回握,同样礼貌回复:“您好,我是来自北城的支教老师,林暮。”

  二人经过简短的客套便切入正题,对方斟酌着开口:“是这样的,我们这边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了解到您目前所遭受的境遇,本着绿色企业心系贫困,帮扶即为己任的原则,十分愿意为您解忧。”

  提到特殊渠道,林暮不由得开始怀疑诚启的内部管理发生了问题。

  王宇女朋友不说,是否还有其他不按规章制度办事的员工?甚至会不会对面公司的内鬼已经打进了他们内部呢?

  昭耀得到消息的速度未免太快了,林暮回想昨天下午他与陈淮助理在走廊沟通的情形,周围往来人员并不多,能将消息摸得这样清楚的人,无非是陈淮身边最近的人,他助理或许就是最可疑的对象。

  包括他的联系方式,就职所在地,短短几小时内,昭耀的人几乎摸了个透。

  林暮不敢细想,捏了一把冷汗的同时,面对每一个问题,回答得更加谨慎小心。

  “像林老师这样毕业就投身义务支教的年轻人不多啦!国家就是因为拥有许多人像你们这样舍己为人的后起之秀,才能飞速发展更进一步啊!林老师精神可嘉,我代基金会敬您一杯!您可千万得赏脸尝尝,这牌子的酒可是我们本地特色!来——”

  林暮看着对方提杯,心里发怵,他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喝白酒的时候更是直接断片,连自己初吻怎么迷迷糊糊没的都不记得

  面前桌案上摆了一堆精致的点心与小菜,两个人打从坐下就开始聊天,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机会。

  林暮出门走得急,怕控制不好时间,草草垫了个包子就出发了。昨晚到家后的宵夜他也没参与,说实话他已经感觉到有点饿了。

  饶是他情商再低,也明白这时候不能驳了人家面子,他同样端杯,回以对方一句:“过誉了,这都是作为人民教师应该做的,每一个孩子的未来都是国家的未来。”

  说罢一仰头,将整杯白酒直接喝下,火辣辣的灼烧感自舌尖蔓延至空空如也的胃部,烧得他感觉舌头都木了。

  “林老师舟车劳顿,远从千里之外迢迢赴京,吃苦耐劳的精神也令在下十分佩服,这杯我再敬您——”

  还喝?

  对方说话这功夫,他头都开始晕了。

  王宇闲聊时跟他讲过,工作中难免有局,有局就要喝酒,他工作这些年,十天有八天都是晕着回家的,林暮原本不解为何不能直接拒绝,此刻被人架上梁山,倒真是明白了什么叫不喝不行。

  林暮眉头浅皱,一只手抓住衬衫下摆,绞尽脑汁搜寻着不擅长的漂亮话:“只要能为孩子们找到资助,再远也不算远——”说完又陪一杯。

  如果仔细听,会发现他声线已经变了,带上了老家土里土气的口音,嚼字有些口齿不清。

  “想当初我从公司分出去划分到现在这个部门,就是因为我有颗甘愿奉献的赤子之心,这倒是与林老师不谋而合。人人都说我傻,但你看,总会有像我们这样志同道合的人碰到一起,林老师说是不是?这一杯,敬所有在公益事业岗位孜孜不倦奋斗的一线人员——”

  林暮听着对面慷慨激昂的发言,有点懵,闭上眼睛失重感尤其明显。

  他默默将对方的刚刚所说的内容拆解分析许久,还没等弄明白对面到底在说什么,睁眼就见对方热情地走了过来:“林老师,怎么不喝了?嫌我人微言轻,不给面子是不是…”

  酒杯已经被对方端起递到面前,林暮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接过来,仰头灌下去。

  味觉彻底消失,什么辛辣灼烧的味道全都品尝不出,林暮放下杯子,没放稳,杯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掉下去,他刚欲倾身去捡,对方便唤来了服务员。

  新取来的杯子再次倒满酒,放在林暮前方的桌沿上。

  酒过三巡,见火候差不多,对方终于开始直触问题核心:“敢问林老师为何没能与诚启达成共识?据我所知诚启今年对社会问题关注十分密切,面临热点新闻与各种真实受害者的求助几乎来者不拒,按理说不应该这样……您看是否方便透露一些呢?”

  林暮舔舔嘴唇,长长的一句话只听进耳朵里面几个关键字,诚启,来者不拒,透露,他敏锐地感觉到与陈淮的公司有关,下意识摇摇头。

  “脱离慈善行为本身,公司的投入必然寻求回报,哪怕是在其他方面。像您这样不配合,我们也不好做啊……”对方缓缓展开攻势,奈何林暮油盐不进,听到对方话里有拒绝的意思,起身便欲离开。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抱歉。”

  林暮垂眸,眼尾浸上薄红,颇有几分不染事故的纯真与撩人。二者杂糅并存,化作别样的韵味。

  对方见状稍显慌张,将他林暮到座位上,继续虚与委蛇:“别啊林老师,刚才那番话没有其他意思,昭耀既然主动向林老师抛出橄榄枝,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林暮抱着书包拧肩,抗拒地躲开肩上的手掌,别别扭扭说道:“别碰我。”

  这是酒劲上来,使上小性子了,放在清醒的时候,他断然不会与投资方这样讲话。

  “好好好,”对方后退到自己位置上,马后炮地倒了杯柠檬水递水给林暮,“您先喝杯水缓缓。林老师,您看这样行吗?昭耀这边愿意为您提供一百万打底的慈善捐款,但前提是您需要配合我们接受一次外界的记者采访。”

  一杯普通的水在喝多以后竟然尝出了甜甜的味道,林暮呆滞地眨了眨眼,感觉很不可思议,于是一口气将整杯水喝了个干净。

  他迟缓地理解耳朵里刚刚接收到的内容,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对方回,“只要您简单讲述自身支教经历,与您上门求助诚启被拒的这些前因后果,把这些跟记者讲清楚,我们立即给您打款,决不食言。”

  林暮沉默以对,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很难思考,但对关键的词语却分得清楚,他小声呢喃复述道:“诚启……”

  “对,诚启。只要您如实告知记者你曾被诚启拒绝即可。”

  被诚启拒绝……

  林暮摸着杯口,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摔倒时陈淮无悲无喜俯视他的面孔,还有关上的电梯门,与上行闭合的车窗。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难过。

  或者将那种感觉形容的更准确一些的话是——委屈。

  于是他委屈地嘟囔着:“拒绝……”

  对方徐徐善诱:“对,拒绝。”

  拇指已经在大力按压下被杯口挤到发白,林暮感觉心里像堵着什么似的,他没办法分析出来这些情绪的来源是什么,像钻进了牛角尖。

  对方后知后觉发现好像将人灌得太过了些,叫人送来解酒药,又一大杯温水递到身边的时候,林暮想也没想,直接喝掉。

  小腹酸意上涌,林暮起身说了句抱歉,得到回应后转身走向洗手间。

  大抵是因为沉浸在异样情绪中,就连身后说房间内有洗手间的提示都没听到,他凭着知觉乱走,半路被服务员拦下,带进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手间。

  扶着墙解决了问题,林暮靠在门上仰头,天旋地转的感觉实在难受,胃里翻江倒海。

  他这些年没吃过几顿按时按点的饭,高三养好病重新上学后赶进度学到日夜不分,上了大学一天三份兼职连轴转,回到山里只剩自己的时候亦然,什么时候胃疼什么时候再吃饭已经养成习惯。

  呕了好一会,他想起还有人等着自己,晃晃悠悠的准备出去,门锁特殊,林暮研究了好半天才打开。

  他闭着眼睛往外走,一时不察有个台阶,脚下一滑,便向地上栽去。

  肩上一条手臂将他稳稳当当拦住,林暮睁眼,醉意朦胧,望着那张脸愣了半晌,眼睛弯弯,突然露出傻笑。

  他语调上扬,喝醉后

  咬着不甚清晰的尾音脱口而出:“陈淮,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