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一低头,写着联系方式的号码纸已经被他揉得皱成一团,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找到手机拨出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您好,林小一先生。”

  他还没开口对面就能叫出他的名字,明显存了他的号码,想必这也是调查过后的结果。

  原来有钱人竟然做到这种程度,面对未知的紧张让没什么见识的小孩捏紧了手机,他问对方:“请问您把陈淮接走的时候时候,有没有见到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它一直在家,昨天回来的时候不见了。”

  “非常抱歉,林小一先生。”那边说,“那只小狗紧咬少爷的裤腿不放,没办法,我们只能将它一并带走,现在由保安在看管,晚点会差人给您送过去。”

  “谢谢。”

  “不客气,应该的。为您带来的不便烦请谅解,若是有少爷的消息,还是要麻烦……”

  林小一没等他说完便打断:“我知道。”

  “非常感谢,我们这边也会继续加派人手寻找,但我们着实不希望再次引起少爷的应激反应,毕竟这对他当前的病情无益,之后或许还是需要麻烦您。若您想好愿意配合,条件可以尽快汇总,待下次见面一并详谈,小姐非常感谢您这么久以来对少爷的照顾……”

  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车轱辘话,林小一语速很快地回了句:“其他等我想好再说,谢谢,再见。”说完迅速挂断电话。

  弄明白了林小淮的下落,可陈淮呢?陈淮能去哪呢?

  打从陈淮出现开始,一直围着他转,只要林小一回头就能看到陈淮高大的身影,失踪最久的,也就只有下雨天那次。

  林小一思索着穿上外套,走出门,站到那片最熟悉的垃圾堆边上停下脚步,突然想起陈淮之前带着他去过的那个废旧天桥,转身就跑起来。

  那是唯一一个他能想得到的,除了自己身边以外,跟陈淮有联系的地方。

  他体质本来就一般,最近正有预兆要感冒,昨晚通宵没睡,今天在寒风中一扫,跑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晕。

  几分钟后,喉咙像冒了烟,呼吸间胸腔剌着疼,他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废弃天桥,慢慢减弱速度。

  太阳余晖洒落在半截天桥上,铺满那坐高大的建筑,小小的瓦片房隐藏在暗影角落中看不真切,瓦盖上落了很厚的一层雪。

  很小很低,似乎只能容下一个人,以陈淮的身高,进去只能佝偻着身子。

  瓦片两侧零星散落着一些破旧的红色砖块与碎木枝,入口处也堆着两排高,看样子就是用作防风的砖头。

  难道这就是陈淮被他捡回去之前住的地方吗,这么破,四处漏风。

  林小一急促呼吸着,迟来的懊悔席卷心头,鼻头发酸。

  外面这么冷这么冷,陈淮是怎么……怎么在这种地方呆了三年的啊,为什么不早点带他回去,为什么,为什么过了三年才把人捡回去。

  如果再早点就好了,再早点把人带回去,或许陈淮就能少吃一点苦,也或许能少受一点伤。

  可他想起刚刚才看过的那些照片,小小的陈淮站在偌大花园里的样子,优雅地弹着钢琴的样子,穿着小西装参加晚宴众星捧月的样子,他更后悔没有早点帮陈淮寻找到他的家人。

  如果他更早一点,带着陈淮去找张叔帮忙,会不会陈淮早就回家了。这样陈淮就不会碰到,也不会去惹那些三教九流的不良青年,更不会见义勇为受伤留下那道可怖的伤疤,也就没有了后面被魏远华他们再次伤害到的机会。

  千百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林小一不知道哪一种让他更难受,他心里默念陈淮的名字,一步步向那间瓦片房靠近。

  倏地,他被人从身后捂着嘴,拦腰抱住,拖进昏暗的墙壁缝隙。

  是谁!?

  林小一剧烈挣扎,嘴里发出沉闷的喊叫,完全无法动摇身后的人。

  冷到不像话的手捂在他脸上,林小一条件反射去抠,几乎在摸上去的瞬间就确定,身后的人——是陈淮!

  他瞬间松懈力气,任由陈淮紧紧锁住他,抱着他。

  这一片修路,临近居民早就搬迁出去,跟南华街烂尾楼是一个开发商。老板失踪拖欠工程款,没有资金,房子拆到一半就停工了。

  平房盖的很密,墙与墙之间只有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身后就是建筑施工的高墙围挡,陈淮带着他后退到最里面。

  狂乱的呼吸毫无章法地落在林小一身后,陈淮像一头已经发狂的,没有安全感的野兽,反复确认林小一的味道那样,埋头紧贴着林小一。

  林小一不敢动也不想动,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被陈淮的手掌截断,他能感受到陈淮的不安,能感受到他的不正常。

  陈淮有多粘他他是知道的,之前每天上班之后回到家,陈淮都要跟着他屁股后转一会,或者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靠近贴贴。晚上有的时候他睡不实,半梦半醒间都能感受到陈淮在偷偷看他,碰他。

  陈淮一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他也不戳穿,默默允许陈淮这些得寸进尺的小动作。

  有的时候林小一感觉他们两个就是像是两块钕磁铁上的,磁性很强异性磁极,保持距离时互相吸引,但只要略微靠近,便会紧紧吸附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林小一扣着陈淮的手揣进衣服里,突然接触到滚烫的皮肤,陈淮顿时愣住,手背上滴落泪水的异样感也格外强烈。

  他猛地松开手,想要抽出来,林小一按着他不让动,忍着哭腔,哑着嗓子问他:“现在能看到吗?”

  陈淮头抵在他肩膀上,停顿片刻,很轻地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摸索触碰林小一的湿漉漉的睫毛跟脸颊,确认后被灼伤了手指那样,很不敢相信地把林小一转过来。

  他皱眉,擦掉林小一的眼泪,无声地用口型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对不起让他哭,还是对不起自己突然消失。

  陈淮很急切很恐惧的样子,扯着嗓子发出啊啊的嘶哑声,说不出话就伸手捏住自己喉咙,用力揪扯。

  林小一赶紧拦住他,跟他说“没事。”说完抬手,陈淮就配合着把头低下来,让林小一很轻松地碰自己。

  颧骨上擦伤了,林小一轻触即分,在陈淮心虚的眼神中什么都没问。

  他毫不费力地探头靠近,贴了贴陈淮的嘴唇,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低声问陈淮:“冷吗?饿不饿,要不要回家吃火锅,我都准备好了。”

  在陈淮还在愣神的时候,林小一抓着陈淮的手,转身就走。

  陈淮下意识跟着,在后面呆呆地望着林小一的背影,发现他头发长了很多,林小一第一次带他回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二话不说牵起他就往家走,那时候后面的头发没有现在这么长。

  不过,这不是他头发最长的时候。

  他第一次遇到林小一的时候,在九年前,林小一比现在小很多,有点黑,瘦得只剩皮包骨,像个迷你火柴人。

  当时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正上方倒悬着一张小女孩的脸,那是他睁开眼睛后见过的第一张脸。

  彼时林小一的头发很长,乱糟糟的,个子矮矮的,陈淮以为他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与他对视,亮晶晶的眼睛弯起来,两只眼睛中间的鼻梁上有颗小痣。

  “她”笑着说:“你终于醒啦!你长得可真好看。”

  之后的日子里他受伤躺在山洞里动也不能动,“小姑娘”每天给他送吃的,喂他吃药,吃馒头喝水,帮他擦脸。

  “她”总是夸他白,夸他好看,陈淮不太知道“她”每日都在喋喋不休些什么,但他很喜欢听“她”讲话。

  因为“小姑娘”不来的时候,他只能躺在地上面对周围冰冷漆黑的石壁。

  “小姑娘”说他叫林小一,问陈淮叫什么,陈淮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听不懂人说话。

  于是林小一便露出一脸很惊喜的表情,随意盘腿坐在肩膀旁边。

  陈淮不用转头余光就能看到“小女孩”的下半身,他没穿裤子,漆黑的小内裤在动作间从衣摆下缘漏出来。

  陈淮没有记忆,大脑一片空白,但他还是下意识感觉这个“小姑娘”这么做不对,他也不应该乱看,于是把头扭到另一边。

  没想到单纯的山里小孩以为受伤的人没有名字,避嫌的动作是表达自己的难过,于是林小一屁颠屁颠起来,拍拍屁股,走到陈淮的另一边,再次盘腿大坐。

  他眼疾手快地按住陈淮又想转走的头,摁着陈淮的脸,小心压制自己的兴奋的表情,学他一样皱起眉,弯下腰,装作语气惋惜地道:“你是不是没有名字呀,没关系,我给你起一个!”

  陈淮眨了眨眼。

  “你知道陈吗,我想想啊,是哪个陈来着……妈妈那会说的好像是什么……耳朵沉?啧,是不是这个啊?好奇怪,不知道,我不认字,反正你姓陈呗,这个姓最好听了,都是好人。陈雪老师也姓陈,她又温柔又好看,你跟她长得一样好看!我最喜欢姓陈的人了,你姓陈吧,行吗?”

  陈淮看着眼前小不点期待的目光,做不出拒绝的动作,下意识点点头。

  “太好了!”林小一起身跪在他旁边,抓着他的肩膀,语气愈加兴奋,用清脆的声音继续道:“那你就叫陈淮呗!好不好,是不是很好听?正好是羊淮山的淮,我们这就是羊淮山!”

  陈淮没有反应,林小一就“陈淮”,“陈淮”地围在他身边重复念叨。

  直到他一叫,陈淮就看他一眼为止,林小一捧起陈淮的手道:“太好了,陈淮,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超级喜欢你的名字!以后我们就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啦!”

  等开心的劲头过了,林小一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等等,我回家给你拿好东西吃!”

  说完一溜风似的跑远,陈淮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心里默念了几遍林小一给他起的名字……陈,淮。

  是挺好听。

  等到傍晚,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瘸一拐,越靠近越急切,似乎还摔了一跤,陈淮浑身无力,心里焦急,挣扎着翻了个身。

  受伤的人每天吃馒头就凉水,怎么能有力气呢?

  林小一从洞口探头,见陈淮趴在地上,连忙拐着腿跑过去,把陈淮翻正。

  “诶呀!你怎么乱动呀!要养养的!算了,你先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林小一把手背到身后去,刚刚他一跑进来的时候陈淮就看到了,他手心里捏着两个鸡蛋。

  “猜不到吧!”小不点很得意地歪了歪头,把两只手伸出来:“当当当当~大鸡蛋!”

  陈淮瞄了一眼,那鸡蛋似乎也不是很大,都能被小孩小小的手心团团攥住。

  “过节才能吃的呢!我从家里偷了两个出来,嘿嘿,妈妈生病的时候奶奶就给妈妈吃鸡蛋,说能补气血,你也得补补!”林小一呲牙笑,牙齿上面豁了一个洞。

  他见陈淮躺在地上一直盯着他的嘴看,赶紧放下鸡蛋双手捂住嘴,眼睛眨啊眨的,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朵。

  嘴被手捂着,他说话有点不清楚:“你别盯着我牙看呀!那是躲爷爷扫帚的时候不小心卡门槛子上卡掉了,奶奶说还能长呢!”

  他用嘴唇把牙包着,显得很滑稽,说:“我说捡了个好朋友,受了伤,得吃鸡蛋,奶奶就偷偷帮我煮熟了,你快吃吧,还热乎呢。”说完把鸡蛋剥嗑,喂到陈淮嘴边。

  陈淮张嘴吃掉,却见到林小一把剩下的一半鸡蛋送到鼻子边闻闻,纤细脖颈上的喉咙滚动,咽了下口水。

  等林小一把那半块鸡蛋再喂给陈淮,陈淮就怎么都不肯吃了,怎么问都不吱声,急的林小一团团转:“这玩意老香啦,你咋不吃呢?”

  林小一见不得陈淮这分不清好赖的样,威胁他:“你再不吃我可吃啦?”

  陈淮扭头,林小一舔了一口,吧唧吧唧嘴,装模作样说:“诶呀,可真香真好吃呀~”

  看见陈淮偷偷回头看他,又说:“你看,你也想吃,装什么不想吃呢,快点,等会天黑之前我得回家呢,要不然爷爷又该抽我了!”

  陈淮用口型说:“你吃。”

  林小一摇摇头:“不行,你受伤了,得给你。没事,再过一个多月就到我生日啦,奶奶会给我煮鸡蛋吃的!”

  拧不过林小一,两个鸡蛋还是都塞进了陈淮嘴里。

  之后的日子里林小一时不时给他带鸡蛋,带完整的或者是啃了一半的馒头,身上偶尔青一块紫一块。

  陈淮渐渐能坐起来了,只是躺久了腿还不利索。

  林小一自言自语也不嫌累,什么都跟他说,说自己奶奶,说自己爸爸妈妈,有的时候还会很低落的问陈淮:“他们为什么不让妈妈出去呀?”

  陈淮哪能知道,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呢。

  最后一次见到没他一半高的林小一时,是在一天傍晚,落日照进山洞,那天晚上林小一带着哭肿的眼睛过来,他说:“我不能每天出来了,得在家照顾妈妈,她也生病了,很需要我。”

  他把一袋子的馒头跟野果,还有一小桶水搁在陈淮旁边:“你先吃果子吧,馒头是我趁爷爷出门偷偷蒸的,能吃好几天呢,里面还有五个鸡蛋。”

  半袖盖不住手臂上的青痕,林小一不让他碰,他在陈淮的注视下藏了藏,说:“我过几天想办法出来看你,你别乱跑,外面山里可复杂了,容易迷路。”

  按照推算那时候的林小一已经九岁了,看着却没有一年级的小学生大。

  那天以后陈淮等了很久,日升日落,林小一再没来过。

  他腿好了,出去找过几圈,摸索地形,但迟迟见不到人影。

  直到偶然碰到巡山的警察,他被带出去送回家,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个山洞了。

  陈淮不知道自己看了林小一多久,好像从他回到北城偶然看到林小一的第一眼开始,就再没挪开过了。

  他回到的那个所谓的家,是复杂的,陌生的,冷冰冰的,远不及当初那个山洞温暖。

  他的妈妈不像林小一形容的“妈妈”那样温柔,那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人只会穿着精致的服装站在二楼,冷眼旁观一波又一波穿着白大褂的人前赴后继,押着他做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治疗。

  他被迫学很多很多东西,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课本,不同的乐器,计算机,马术。他学的越快越好,等待他的东西就越多,每天的睡眠被压迫到极致,大把不知名的药品与注射物进入他的身体。

  他像个被规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按照要求完成根本没有尽头的任务,那个女人一边为他惊人的学习能力满意,一边又为他迟迟不肯开口不愿与人交流懊恼,偶尔会在喝多的深夜坐到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含泪哭泣道:“你一定要好起来,你必须好起来,妈妈只有你了。”

  围在他身边的保镖越来越多,他没机会回到那个叫做羊淮山的地方,直到某天,那个女人在饭桌上冷漠的对他说:“你父亲死了,明天去北城参加他的葬礼。”

  北城,是那个有着羊淮山的北城。

  陈淮没见过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什么,他也不感兴趣。

  他跟女人一起站在照片前,像两座由寒冰雕刻而成雕塑,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高高在上。

  照片里的父亲笑得很温和,这是在母亲脸上绝对不会出现的表情,他有一瞬的好奇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但很快就将疑惑忘在脑后。

  他没有机会逃跑,幸运且不幸的是,他在密不透风的陈家祖宅被人绑了,不见光明的时间过了很久,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再见到光亮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于陌生的地方。

  中间兜兜转转历经噩梦般的七年。

  陈淮回到北城,他再次见到了梦里的那张脸,那张瘦小的,眉眼间有颗小痣的脸。

  “小姑娘”抽条似的长高了,长头发剪短,背着绿书包,穿着一身北城红校服走在路边。

  陈淮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她”是林小一。

  他看看自己污浊不堪的样子,想靠近,却不敢靠近,难堪可怕的经历将他变成如今的模样。

  ——嗜血,暴力,精神时好时坏,是个只能捡垃圾吃垃圾的疯子。

  他像只生活在阴暗处见不得光的虫子,偷偷注视着想念了好几年的人,看看也好,只能看着也好。

  林小一独来独往,脸上再没了小时候的生动表情,但他还是会偷偷给流浪的小动物喂吃的。

  那些小动物也跟自己一样脏,什么地方都去,什么东西都吃。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离林小一这么近,凭什么林小一要给他们喂吃的,他也想要,陈淮也想要。

  林小一不是说他们是一辈子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陈淮能感受到自己露出面目可憎的神情,他蹲在雨后的路边,积水倒映出他的脸,他受不了,猛地将水打散。

  他羡慕且嫉妒那些得到林小一关照的动物,他控制不了自己越靠越近,蹲在林小一必经的路上,扒在林小一上学的教室栅栏外,跟踪,偷看。

  林小一的生活中除了那些动物,只有他自己,陈淮很满意。

  他不知道林小一如果跟别人走近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隐藏自己一切的暴力本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也要变成可怜的流浪动物。

  可林小一看起来为什么好难过?

  他好瘦,太瘦了,只长身高不长肉,他为什么总是自己一个人发呆?

  陈淮把所有学生丢给他的吃的送到林小一家门口,他想要林小一多吃一点,饿肚子的感觉不好受,他把自己能翻到的所有看起来卖相不错的东西全都一股脑送到林小一那。

  他呆在暗处观察,林小一会收下这些东西吗?他有些期待。

  林小一收了!

  陈淮感到隐秘的开心,他灰暗的世界里林小一就是唯一的光,他为自己能给林小一提供价值而感到兴奋,甚至兴奋到睡不着觉。

  他站在窗外,无论多晚,都要等林小一的灯光熄灭,再回到住的地方去,因为在林小一拉窗帘的时候,他能再看到林小一的脸。

  偶然一次对视,陈淮的心跳得好快,林小一发现他了,他在看他!

  陈淮感觉心里被泡泡撑满了,马上就要飞出去,林小一不讨厌他,陈淮很开心。

  可中秋快到了,路上随处可见卖月饼的小摊,林小一班里那群学生互相送月饼,偏偏林小一没有。

  去年和前年林小一的教室在楼上,他看不到,也就不知道这些,今年他知道了,那林小一也得有。

  陈淮转身离开,走到就近的摊位旁,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些月饼。

  他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脏的要命,被摊主呵斥驱赶:“走开!臭要饭的别耽误我做生意!”

  陈淮走远几步,不甘心却抓不到头绪,他想要月饼,想给林小一月饼。

  走了没多远,路边有个大爷在捡破烂,陈淮猛然想起自己每天蹲着的垃圾堆那也有人翻找这些纸壳水瓶。

  他跟着大爷走到废品回收站,见到大爷拿着一沓钱出来,若有所思。

  等到陈淮换了钱出来,天色昏沉沉的,路灯亮起,他跑回摊位将钱放在货架上,老板拿袋子递给他两块散装的。

  眼看就要下雨,陈淮揣着来之不易的月饼,回到住处,把月饼跟余下的钱妥善存放起来。

  他感觉好饿,林小一快放学了,直接去胡同里等他吧,还可以顺便找点吃的……

  但他没想到,就在这一天,林小一向他走近,说要带他回家。

  林小一开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月饼似乎忘带了。

  “想什么呢?进来啊。”林小一回头拽拽站在门口出神的陈淮,将他拉近屋里。

  满屋都弥漫着火锅的香味,陈淮看到摆好的桌子,又看看一只手行动的林小一,微微抿嘴。

  如果他在,这些事都不用林小一做,他自己就能都搞定。

  他帮林小一脱衣服,抬手掌心刮破的伤口就露出来,没藏住,林小一抬眸看他一眼,陈淮下意识紧张。

  但林小一没问,没生气也没担心,他攥紧了陈淮想缩回去的手,偏要帮他处理。

  整个人都超乎寻常的冷静。

  陈淮隐隐约约感觉林小一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他有点害怕,不想给林小一再看到自己受伤的地方。

  可林小一的态度很强硬,陈淮不愿反抗他,自己把衣服脱了,擦伤的地方都还好,就两只手严重点。

  “好了。来,吃饭吧。”林小一朝他笑笑,笑的有点勉强,去开了火。

  林小一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陈淮感觉到他体温似乎有点偏高,跟过去还想再摸摸,被林小一按着坐下。

  “不管别的,先吃饭。”林小一说。

  先把筷子捞出来,锅底随着温度升高,滚滚热气上升。

  林小一透过上升的雾气看陈淮的脸,这张脸,真的跟车里那个女人挺像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他们身份的真假,想着想着,只感觉到难过。

  两个人凑不出一双好手,林小一把肉挑挑拣拣,全给夹到陈淮的小盆里了。

  “你尝尝好不好吃,我一直等你呢,还没尝。”林小一说着,夹起一筷子菜,蘸酱尝了尝,是好吃的,很香。

  陈淮半天没动筷子,眉头蹙着,担心地看着林小一。

  “吃啊,还有好多呢,多吃点,今天肉管够。”林小一见他还是不动,岔起胳膊歪头看着他,“怎么,还要我喂啊?”

  他扬起带着夹板的左手,晃了晃:“我也是病号,你今天得自己吃。”

  陈淮给林小一拨过来一半肉,闷闷地开始吃,林小一又不断加肉进去,煮好了给陈淮盛。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只有火锅的汤底不间断的咕嘟声。

  林小一看着陈淮吃饭,画面不知不觉就跟陈淮第一次进家门那天重叠,他们原来一起吃了这么多顿饭。

  其实今天这顿火锅跟他原本设想的有点不太一样,林小一想象中的画面应该是很热闹的。

  房间里会热气腾腾,他要买点酒,偷偷灌陈淮喝,陈淮肯定不会拒绝他,他要看看陈淮喝多了是什么样。

  自己上次喝多断片出糗,他得把场子找回来,等把人灌多了就绑起来任由自己捏扁搓圆。

  还要把那些陈淮骗他,把他捆成蚕蛹,突然腾空抱起之类的仇都报了。

  然后要带着陈淮去广场看烟花,在烟花炸开的时候跟他接吻,问他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像那次在广场看到别人求婚的那样。

  怎么总是这么难呢?

  林小一在想自己是不是还是太贪心了。

  他放下筷子,小声对陈淮说了句:“你抱抱我呗。”

  陈淮顿了一下,立刻绕过桌子,面对面把林小一抱起来。

  林小一搂着他,声音很小,又说了句:“抱紧点。”

  直到勒的骨头都痛了,林小一皱着眉长舒一口气,痛的满足。

  他就这么在趴在陈淮的怀里睡过去了,他太累了,哪怕睡着了还紧紧攥着陈淮的衣服。

  疲惫过头的呼吸声很重,直到呼吸变得很有规律,陈淮慢慢松了劲,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反复在他背上摩挲。

  林小一睡得很沉,但一被陈淮放在床上,就挣扎着要醒,陈淮又抱了好久。

  把他鞋子脱了,盖上被,陈淮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想到林小一这顿饭又没吃几口,陈淮叹气,把所有东西捡下去。

  只过了没一会,在他洗碗的时候,林小一醒了。

  他侧躺在床上,枕着右手看陈淮,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要是不在,就没人洗碗了。”

  陈淮回以一个很不认同目光。

  他本想放下碗转身给林小一上点态度,没想到眼前一黑,这几天频频产生的眩晕感再次出现。

  等他恢复正常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床沿上,被林小一扶着,碎掉的瓷片躺在地上。

  他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看林小一担心的神情,有点不知所措。

  “没事。”林小一说,“你也休息一会,我来收拾。”

  说完他弯腰捡起碎片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看着水池里剩余的餐具,寻思这是干嘛呢,不如好好跟陈淮待一会。

  于是扭头跟陈淮说:“算了,要不我们还是睡觉吧,好困。”

  洗漱完两个人早早躺在床上,林小一主动钻进陈淮的被子里,沉默了好一会,他低声说:“我们好像忘记买面粉跟饺子馅了……”

  陈淮作势起身,林小一拉住他:“没事,不吃也没什么的,等明天的吧。”

  嘴上说着没事的人心里忍不住难受,他还想给陈淮包硬币的,偷偷包一堆硬币进去,全都挑出来给陈淮。

  记性太差了,什么都忘,真是的。

  林小一往陈淮身上靠了靠,贴着他,没什么精神地说:“睡吧。”

  半夜在连绵不断的烟火声中醒过来,林小一看看陈淮,他还睡着,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

  身体真的出问题了。

  林小一拿过手机,纠结很久,还是编辑了想要发给张叔的短信。

  他把关于陈淮的事跟见到陈淮母亲的事大概跟张叔说了一下,问他能否确认陈淮的身份与那些资料的真假,这件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想着是春节,大过年的,不想打扰人家,林小一将短信存至草稿箱。

  他把小灯打开,观察了陈淮很久,似乎突然明白了陈淮喜欢盯着他看的心情。

  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脑部淤血手术费用,从两万到十万不等,这还单单只是做一场手术,不包括其他善后费用。护理,打针,吃药,住院,这些都是无底洞,怎么办呀,能怎么办呀?

  林小一摸着陈淮的脸和头,第一次明白无能为力的绝望是种什么滋味。

  手机短信响起,是来自“管家”的号码:

  [您好,得知少爷已经回去的消息,冒昧打扰,请问少爷目前的状态还好吗?林小一先生,还请尽快做出决定,期待您的回复。]

  想起突然失去意识身体摇晃的陈淮,林小一啪的一声合上手机,简直想把这糟心的东西丢出去!

  过会他打开手机回了句:[我要十个亿!],发完直接把手机扔到脚下不管。

  他感觉自己气得头都开始晕了,陈淮身上有点凉,林小一贴过去给自己物理降温。

  等到第二天天亮,头疼到要爆炸,嗓子也疼,开口就是哑到不行的公鸭嗓。

  林小一双眼一闭,还能更倒霉点吗?

  他自暴自弃抱着已经穿好衣服趴在床边的陈淮说:“要不我们……”

  话没说完就停住,陈淮拍拍他,林小一睁开眼睛与陈淮对视,恍然呐呐道:“没什么……”

  下一秒,好几种药出现在陈淮摊开的掌心上,陈淮端了杯温水过来,林小一就着水咽了。

  他起身在脚底翻半天,把手机找出来,看到那边自从自己回过那条短信之后再没有回信,林小一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乐感。

  昨天吃剩的火锅已经热好了,陈淮甚至体贴的调好了蘸料,他恨不得直接让林小一躺在床上被他喂着吃。

  感冒发烧是林小一最熟悉的毛病了,他没虚弱到那种程度,推开陈淮放大的脸,下地洗漱完坐在桌子前面。

  “你吃了吗?”一张嘴那声音,难听的林小一想当即把嘴封上。

  陈淮点了点头,看着他吃。

  林小一吃完碗里的,陈淮就给他夹,再吃完再夹,简直跟填鸭似的,撑得他不行了,侧目去看罪魁祸首。

  “你喂鸭子呢?”

  ……

  得,一张嘴真跟鸭子叫似的,林小一不吭声了,把嘴抿得紧紧的。

  陈淮在笑他也只是瞪回去,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陈淮收拾收拾桌子,拿出纸和笔,进行跟林小一的第一次正式对话。

  陈淮握笔的手在颤抖,看着有点紧张,他写:[对不起,不是故意消失]随后笔尖在纸上停留很久,直到晕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

  林小一自动补充了翻译了一下,他知道陈淮想说什么——不是故意的,所以别不要我。

  在陈淮炽热的目光中,林小一目光闪躲,转移话题:“你怎么不早点这么跟我沟通?”

  陈淮很急的低头又写:[对不起,我]

  林小一伸手盖住纸,后面的没让他写完,一句一个对不起,这是干嘛呢,写忏悔录啊。

  “不用道歉,陈淮,我知道你前天为什么消失。”

  陈淮瞳孔微微一颤,惊诧,错愕,茫然,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他不用写出来林小一就明白他要问什么。

  “是你家人吗?”林小一目光灼灼。

  陈淮艰难吞咽,不敢看他。

  “是吗?”林小一又问。

  半晌后,陈淮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等林小一说话,他飞速在纸上写下:[不回去,跟你一起。]

  可能是讲话很少,也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陈淮写下的话很不通顺。

  林小一不知道怎么回答,陈淮既然承认,他也不用再问张叔了。

  直到信息被陈淮确认的这一刻,林小一的心里才升起一些后知后觉的难堪。

  大少爷啊,真让他一语中的,陈淮真就是个有钱人家的矜贵大少爷。

  自己这算什么呢,拯救落魄贵公子?还是带有钱人家的小孩体验人生呢,林小一的脑子很乱,想不通陈淮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家不回,跟在自己身边。

  陈淮身上有那么多伤……

  林小一猛地抓住陈淮,问:“你身上那些伤,是你家里人弄的吗?”

  陈淮听见问题下意识缩了缩手,可他却摇了摇头,他不想跟林小一说谎。

  林小一不敢相信那样,又问了一遍:“真不是?”

  陈淮很确定地点头。

  “那是怎么弄的?”林小一问。

  陈淮不答,胳膊绷得很紧,陷入了一种很戒备的状态,这是陈淮面对他时很少有的状态。

  他不说,林小一不想逼他,只要确认了不是家人做的就好。

  那句“你想不想回家”徘徊在嘴边,迟迟问不出口,上次他这么问的时候,陈淮那个反应他记得清清楚楚。

  陈淮闭上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像很痛苦。

  林小一突然想到管家说的——不能刺激陈淮。

  他站起来靠近陈淮,摸摸陈淮的头,小声哄他:“不问了,不问了,咱不想了,我们出去买饺子好吗?我想吃饺子。”

  转移话题的方式很见效,陈淮缓了缓,在纸上写下:[我没事,有机会,告诉]

  顿了顿,他换行又写:[去哪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