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一在主任办公室站了有一会了,老师让他来办公室等着谈话。

  他靠在墙上,低头反反复复看着手里摔坏的手机部件,感觉有点疲惫。

  办公室的地暖很足,热气熏得林小一脸上发烫。

  陈淮终究还是因为跟他扯上关系,被拖下水了,终究还是这样。

  王媛有她自己的爸爸妈妈护着,陈淮有谁能护着呢?自己吗?

  如果自己不是只有十九岁就好了,换算成周岁的话,自己才刚满十八。

  如果是二十九岁,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的大人,有稳定的工作,有更多面对困境的经验就好了。

  这么多年过去,经历过很多很苦很累的事情,林小一第一次心中生出不满的怨怼。

  为什么他偏偏生在林晓依的肚子里。

  为什么他的家里没人喜欢他。

  为什么唯一对他好的奶奶那么快就走了。

  为什么妈妈会厌恶他。

  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很棒的继父,这一切又在瞬间化为乌有。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迁怒他,唾弃他。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没有人需要他,他是个错误的,多余的存在。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有陈淮了。

  陈淮见不到他就不行,陈淮没有他就不行,林小一第一次被在意,第一次被需要,第一次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捉弄他呢?

  因为自己上辈子十恶不赦吗?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在十九年前出生的那天像妹妹一样被丢到树林里,或是因为他没有坐上继父那天的车,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天对他苟且偷生的惩罚吗?

  想不通,想不清,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混作一团,变成了一张越缚越紧的网,非要将他绞杀至死才肯罢休。

  他的灵魂似乎被情绪分割成两半,一半在哭在怨,一半在冷漠旁观。

  冷漠的那半对他说:你看,谁叫你当初非要捡他呢?

  哭的那半努力辩解:我真的真的只是很想,很想有人能陪陪我啊。

  冷漠的那半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难道你忘记你曾经捡过一只小狗了吗?那只黑色的小狗在哪呢?你还记它得吗?

  林小一听着两个自己在吵架,捏着手机背壳的碎片,没什么表情地垂着头,无意识地在手背上划。

  尖锐的塑料壳字拨过手背发出沙沙的阻碍声。

  他模糊地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只小狗,小土狗,黑色的,腿很短,眼睛圆溜溜的。

  它看起来很小,有一只腿是瘸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小狗总是跟着刚上初中的林小一。

  林小一很讨厌它,每次都跺脚吓唬他,还会弯腰装作捡石头那样要砸他。

  可那只小狗只会胆小地后退两步,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他。一旦林小一继续走路不管它,它又会屁颠屁颠的追上来。

  林小一最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的小狗了。

  后来林小一用自己的早餐,用馒头,面包,肉包子打他。

  小狗竟然得寸进尺的敢贴上来蹭他。

  他只能勉为其难地给小狗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搭个窝,不然下雨天湿漉漉的小土狗会蹭他一裤腿泥巴,这样会很麻烦。

  再后来呢?小狗什么时候不见了?

  林小一手上越来越用力,手背红成一片,刮破了一层皮。

  小狗呢?小狗怎么不见了?

  林小一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手上的速度了,咔嚓——,塑料壳碎了。

  尖锐的那一半弹飞到很远的地方。

  林小一看着自己坏了一片的手背,好像抓到点关于小狗的记忆碎片了,换成指甲接着抠,一边抠一边想。

  好像有天放学,也有可能是上学的路上,他没见到跟屁虫小狗,就去狗窝看了一眼。

  没等走到地方,见到了几个比他高很多的人,他们几个人,围成一个圈,将黑色的一团当作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后来呢?自己把小狗救了吗?又想不起来了。

  肯定是没有吧,不然小狗现在怎么没影了?他好久好久没见过那只小土狗了。

  陈淮会像小土狗一样吗?

  林小一好像有点害怕,后面的就不愿意再想了,他开始拒绝思考,转而去寻找刚刚弹飞的手机背壳碎片。

  粘起来没准还能用呢,飞哪去了呢?

  啊,在窗户边上,林小一走过去,弯腰捡起来,直起身的时候不经意向窗外一瞟。

  下雪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洋洋洒洒的雪花辗转着落下,在路灯的衬托下像一片片晶莹剔透的水晶。

  天空是透着粉色的。

  林小一贴近窗户,双手扒在玻璃上,想试试在这里能不能看到陈淮。

  呼吸打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水雾,氤氲了林小一的视线,他抬手去擦,被自己的手背吓得不轻。

  什么时候搞成这样了?完了,等会陈淮看到又要担心了。

  林小一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班主任推门而入,林小一立刻原地临窗站好,把手背过去。

  班主任把讲义放在办公桌上,她没有质问林小一别的事,而是看着窗外,突然跟林小一感慨了句:“又下雪了啊。”

  林小一顺着班主任的视线也往外瞅了一眼,闷声回了个“嗯。”

  “一年又快结束了,时间过得真快。”老师说着,坐到办公椅上,旋了个身,面向林小一。

  “说说吧,为什么上课玩手机?”

  林小一抿了抿嘴,没说话。

  “还记得你是个高三生吗?”班主任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跟他进行很普通的对话。

  “嗯。”

  “高考留给你们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是个很努力的孩子,对吗?”

  林小一手指紧了紧,低下头看向办公桌的一角。

  “我看过你之前的成绩,除了数学,其他科目都很稳定。所以老师认为你更不应该在数学课上走神,搞小动作,你觉得呢?”

  林小一咽了口唾沫,张嘴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你要对得起自己,林小一,最后的冲刺时间,没有任何事,任何原因,能够成为你自甘堕落的理由。”班主任的声音变得严肃,“难道你拼了命从大山里爬出来,只是为了被那些只字片语的流言蜚语打击到一蹶不振吗?”

  “老师,我……”林小一抬起头,想说我没有,但他说不出口。

  “老师就是从羊淮村出来的。”班主任用无比平静的声音,丢下一枚足以将林小一引爆的炸弹,他震惊地抬起头。

  班主任在他惊讶的眼神注视中继续说对他说道:“我知道这条从山里走到山外的路有多难。”

  林小一沉思片刻,似乎能够明白老师嘴里的难,不仅仅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行路难,而是还有很多很多其只有自己才能感同身受的阻碍。

  “所以更应该努力不是吗?林小一,不要让老师失望。”班主任的看向他的眼神异常坚定,仿佛有种坚不可摧的魔力。

  “嗯。”林小一很轻地点了点头。

  “贴吧的帖子我这边已经联系管理员进行删帖处理了。当务之急是认真学习,林小一,先让自己成长得足够强大,外界的困扰自然不值一提。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老师等着看你的录取通知书。”班主任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老师。”林小一鞠躬,“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

  视线里突然伸过一只手,老师递给他一枚信封:“进步奖,一班的老传统,这个月你进步幅度最大,收着吧。”

  “我……”林小一喉头发热,饱胀的酸楚感翻涌而上,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信封。

  没注意伸出的是受伤的那只手,林小一手一抖,信封没拿稳,掉在地上。

  放学铃声适时响起。

  他紧张地蹲下去捡,将信封的一角攥得皱起来,好在老师什么都没说,在他站起来后,随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去吧,快放学了,收拾收拾东西早点回家。”

  直到走出办公室,林小一都感觉自己像在梦游一样,他看着手里的信封。

  指间厚重的手感让他确切地知道,里面至少两千元以上,这太贵重了,他不应该接的,但他现在的确很需要这笔钱。

  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今日所得,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林小一回教室的时候,已经有同学在往出走,不知道在自己走后班主任有没有说过什么,同学们依然像往常一样,没有分给他过多的关注。

  王媛和张希颜还等在座位上,那位前桌也没走,见他回来纷纷关心。

  “没事吧,赵姐为难你没!?”张希颜双手拄在林小一桌上,摇头晃脑地左右观察林小一。

  “我爸爸说赵阿姨很讲道理的,早知道我就不因为听说她严格跑去四班了,”说到一半王媛噤了声,“不对,不去四班就遇不到小一了,诶呀,你手怎么弄的!?”

  林小一把手背过去:“没事。”

  另外三个人在林小一低头收拾书包的时候眼神交流一番,默契地没有过多询问,王媛把晚上的作业和当堂课程的知识点都整理好交给林小一,用的还是那枚粉色蕾丝塑料文件袋。

  “谢谢。”林小一默默塞进书包里。

  “你放心啦!我一中万事通已经把管理名单上交老赵了,以老赵的效率,绝对杠杠滴!包那个狗屁帖子活不过今晚!”张希颜骄傲地挺起胸,右手握拳敲了两下自己左边肩膀,比划了个吹手.枪的动作。

  王媛拽着张希颜的辫子捏住她的嘴,小声在耳边吐槽她:“我真服了你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希颜看了看异常沉默,对她说的话不怎么感冒的林小一,委屈地瘪了瘪被捏着的嘴,硬是挤出一句:“数一,我戳惹,对勿起。”

  眼看着捏不住,王媛改为整只手捂住张希颜的嘴,跟林小一说了句:“我们先走了,小一,明天见!”

  “嗯。”林小一装好东西,拉上拉链,想了想,也回了句:“明天见。”

  走出校门,见到陈淮的时候,林小一发现他头顶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高挺的鼻头冻得有些泛红,颧骨也有点,转头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深沉又纯粹。

  林小一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不受控制地变快了一些。

  走在回家的路上,胡同里没有路灯,雪夜格外的亮,林小一偷偷扭头去看陈淮的侧脸。

  突然想到一句话。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