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郢州富水【完结】>第132章 岁贡

  那一刻郑郁回头看去,只见烛火照耀的雪夜里,林怀治静静站在转角处,双手交叠于腹前,表情平淡。周身满是温和,两人四目相对。

  郑郁明白习武之人的郑岸耳力比他好太多,怕是早知晓林怀治就在后面,所以才说出那些话。那适才他与郑岸的对话,林怀治岂不是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

  郑岸拍拍还坐在石梯上弟弟的肩,淡淡道:“别聊太久,早些休息。”

  林怀治在郑岸路过时,主动避让,对他行了一礼。郑岸的眼神在林怀治身上停了片刻,随后拱手示意离开。

  郑郁坐得远,没有听见郑岸朝林怀治说的那句:“你若是欺负他,皇帝的儿子我也照砍不误。”

  待郑岸走后,林怀治解下狐裘披在郑郁身上,坐在他身边,温柔一笑:“冷不冷?”

  “不冷。你听了多久?”这两年郑郁的身子在江南那如春美景里,养得不错,没有生过病。这次回长安,也没前些年那般手脚寒凉。

  林怀治说:“从世子说你鼻涕眼泪横流时听到的。”

  郑郁拢紧狐裘,熟悉的味道和人近在眼前,那些烦忧事顷刻忘尽。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郑郁随意道:“天亮你就得离开是吗?”

  林怀治点头,把郑郁揽在怀中,说:“这几日多事,我恐怕来不及看你。但你放心无论如何,郑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

  “什么事?”郑郁隐约觉得跟今夜林怀治来王府有关,而且今夜郑厚礼也说禁军有乱。

  太多人声笼罩在耳边,郑郁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林怀治低头看他,掖好他的狐裘不让寒风透进去,浅笑:“成王败寇之事,事情平稳后。铲除刘党,指日可待。”

  郑郁陷入沉默,他知道林怀治这两年在朝堂的布局,官员来来换换,他的王府幕僚有一堆。可林怀湘也不是傻子,两人就这么对对方的王府官员撤下又换上,官员任职犹如走马灯一般。

  虽乱但平衡。

  而最大的掌权者,德元帝也默许这一切发生,只是今年又有一股力量要打破这个平衡,是郑厚礼。

  “你会有事吗?”郑郁牵起林怀治的手,掌心温度让他觉着这个人确实还活着,没有像林怀清那般长眠。

  林怀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不会。”

  雪天景里,郑郁想起林怀清的绝笔,他问林怀治:“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以往的林怀治对于郑郁的任何问题都是真诚回答,但此时此刻,郑郁在他的眸光深处看到了躲避,很显然一贯高冷桀骜的成王殿下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廊下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大眼地看着对方,林怀治轻抿了下唇,说:“二哥留了何物?”

  “你上一个问题还没回我。”郑郁一向知道林怀治这人,最会东拉西扯,于是存心堵住他的路。

  林怀治道:“你没问过我这样的话,今夜骤然问起必是二哥所言。”

  他能想到林怀清留给郑郁的信会说什么,毕竟这信是存留在曲炜那里,而曲炜先前一直有帮他的趋势,日后也会是他的人。至于信中所言他不愿意去问,他怕郑郁陷入纠结,任何事只要得知最后结果就好。

  这话是谁教他?林怀治想了下,好像是他的父亲。

  在这些文字上抠字眼和理解,郑郁比不过林怀治,只得点头:“他留了绝笔信给我,说你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其实我也想知道。”他的话顿了顿,往林怀治脸前凑近些,微笑着说:“衡君,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当年的温泉行宫,你对我色心大起的时候。”林怀治眼神认真又柔和地凝视着郑郁,想了片刻答道。

  郑郁:“......”

  “这是理由吗?”郑郁皱眉道,“那时你为何会喜欢上一个对你有反应的人?”

  林怀治笑道:“因为我发现你跟我一样。”

  郑郁心中大恨暗道失策!失策!当年他怎么就没去看林怀治,不过转念一想林怀治还是避开了这个回答。

  “谁跟你一样?”郑郁回道。

  林怀治温柔一笑:“砚卿跟我一样,喜欢彼此。”

  那抹温柔绵意的笑让郑郁忘了夜中所见,他靠在林怀治肩上,说:“那你早些不说,当年就喜欢还不告诉我。”

  “我的错。”林怀治低头吻住他。

  雪花自夜空落下,两人在无人的廊下亲吻纠缠。

  院中积雪并未影响到房内的火热,两人觅见彼此,在得知许多往事后,郑郁同林怀治缠绵许久。

  大雪将长安一夜冰封,四处皆是琉璃世界。长安阴冷湿寒,德元帝就耐不住带着一群皇子大臣去了骊山,而郑郁居中书舍人官职也跟在德元帝身边陪他到骊山。

  这日又看德元帝在殿内见几位大臣,其中便有刘千甫、郑厚礼、曲炜、徐子谅、户部尚书孙正以及加了同中书门下称号的官员。

  大臣们为着军饷和朝天观的事,从户部吵到华清宫简直没完没了。而德元帝只是斜靠在凭几上任宫婢为他揉头,捧着一本有关修道真书的话本看,连眼神都不给底下几人一个。

  自然如果有人说他,刘千甫会帮他骂回去。

  中书舍人不止郑郁一位,幸而他身边那位中书舍人埋头写着昨日德元帝要他起草加封帝八女之子的诏书。而殿内左侧的起居郎在案前奋笔疾书记着官员们的话,毕竟这是可能会留于史书的言论,而右侧的起居舍人也在时不时记一下,大多时候都是瞧着那群宰相吵个脸红脖子粗,还能在诸多国事里听到宰相们的家事。

  林怀湘坐在德元帝下首也不敢在此时贸然插话,目光盯着那群吵闹官员不知在想什么,手没事做就开始扣林怀治衣服上的金鹿纹。林怀治的位置就在郑郁对面,他时不时对郑郁挑个眉,笑一下。

  以致郑郁紧张又羞得要死,完全没听下面几人吵得什么,于是低头躲避他的火热目光。在起草诏书的纸上,画下记忆里林怀治狩猎时的样子。

  身姿潇洒,意气风发,马背上与他一同捕猎的猞猁眼神精明,蓄势待发,箭矢在手,少年银鞍。

  这边的郑郁刚画完马鬃的最后一笔,手中纸就被大力抽走,他抬头看去只见张守一的背影。

  “砚卿,你这下笔有神,惟妙惟肖,画得是谁啊?”德元帝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拿着那幅画问,适才他想看看他的臣子们在做什么。

  殿内的几位宰相已到了恨不得上前吃了对方的状态,而这边林怀湘坐在原地一脸不耐烦,还在扣自己弟弟衣服上的纹样,林怀治还是老样子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脸色;反观起居郎手都快写断了,起居舍人则是听到趣闻一脸憋笑,中书舍人在起草诏书,而另一位中书舍人在低头画画。

  张守一立马笑呵呵道:“老奴看这马背上的人英姿飒爽,龙凤之姿,像年轻时候的陛下呢?”

  德元帝都夸这幅画好看了,那他不能说是别人,毕竟德元帝啥心态他了解。

  郑郁:“......”

  他想应该是像了五成吧。

  “嗯?”德元帝笑问,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期待,“可是如守一说的那样?”

  耳边还是洪钟般的争吵声,郑郁努力平复几下心情,似是不好意思地说:“陛下天神之姿,臣笔力不佳,实在画不出昔年骊山狩猎时的帝王气魄,拙笔恐污圣眼,还请陛下恕罪。”

  德元帝很是受用这种话,说:“你十来岁入长安,陪于我身边见狩猎情景的时候也少。更何况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有如此心就够了。只是诸相所议之事,砚卿你是如何认为的?”

  偌大的殿内立马分成两拨,一拨是还在吵的宰相们,另一拨则是看郑郁回圣言的臣子。

  郑郁缓了缓心神,严肃道:“陛下,天下之材取于民更应用于民,朝天观是陛下玄修之所不假,可年关已近,百官的俸禄与边关将士的军饷乃是他们一年的期盼。民安则国安,况且税收已达,边关部族时有侵扰,军饷和百官俸禄不应在削减了,再者如今每年各州与节度使朝贡上来的物种实加重了百姓负担,陛下还请以民为重。”

  他的肃声回答让殿内正在争吵的宰相们都停了下来,德元帝瞧着这群人视线来回几下,随后停在凤衔仙草的烛台上,说:“我知道了。”

  宰相们与郑郁皆是一惊!

  知道了?他知道了?!

  这句话德元帝说过千百遍但是他从未改过,一旦他说这句话就代表着他知道但他不会去改。

  郑郁还欲开口时,林怀治对他缓缓摇头。说多了,这军饷的事在刘千甫这样的人面前怕是会牵连到郑厚礼。

  这时兵部尚书膝行过来,朝德元帝叩首道:“可陛下,各地朝贡的钱财着实过大,每年裁减兵员的名额虽有,但对军队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臣也认为应取消各地节度使与州县朝贡的钱财,否则难得还是百姓啊!陛下!”

  这些日子宰相们吵得就是要不要取消节度使与州县每年按例朝贡中央的岁贡,军饷与俸禄只是一个引子罢了。岁贡是金玉、钱财、丝绸、珍奇古玩。岁贡中央是一回事,给宰相们的又是另一回事。

  岁贡要给三百贯,那节度使便会朝百姓要五百贯。各地官员的严苛要求压下去,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德元帝对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想法便是,给予一定的兵员裁减比例。若是你有八万兵马,那你就要裁减七千人。而朝廷只会给你七万三千人的军饷,可现在连这七万三千人的军饷朝廷都拖拉着不想给了,以致各地都是节度使拖着安抚。

  更何况今年各地天灾频发,户部没钱,官员没钱,何况百姓?新税法虽减了不必要的百姓钱,可也经不住德元帝的挥霍。

  刘千甫手持玉笏慢步过来,淡定道:“州县和节度使岁贡乃是百余年前便有,取消此策,国库的钱从那里来?何况国库空虚难道不是户部的责任吗?如今想改祖制而令陛下和百姓难堪,实在荒谬!”

  “刘仲山你瞎说什么呢!”孙正做了两年多的户部尚书,没少跟这群见钱眼开的狐狸精打交道,他走到德元帝的案前说:“国库空虚怎会是户部的错?今日殿中到底是谁的错?中书令您的心里没有半分自知吗?”

  说来说去又吵到国库空虚的份上。

  谁不知道这钱财耗费巨大的朝天观就是他刘千甫提议修葺的,不是他的错难不成还是德元帝的错?就算是德元帝的错,谁又敢指着皇帝的鼻子说?

  刘千甫道:“解君父忧愁,是我们为人臣子应该做的,若是让陛下恼怒,怎会不是我们的错?”随即他撩袍跪下,说:“臣居三公九卿之首,掌中枢诰令,上不能免君父忧,下不能体百姓苦,是臣失职。臣实在愧对陛下,愧对我大雍的数位君王,在此恳请陛下免臣中书令及所有官职,乞骸骨还家。让诸相公举能者代之!”

  孙正大惊都想开口骂刘千甫的老娘了,刘千甫这狐狸精这种放狗屁的话也能说出来。他也不甘示弱,立马冲上前跪下抱住德元帝的大腿,声泪俱下:“陛下!您是臣的君父,就是臣的父亲,父亲大人!国库空虚或许是臣的过失,但也是阿耶您的,臣做户部尚书近三年无不勤勉谨慎,未曾有过一笔错账!但阿耶身边尽是魅主惑上之人,臣怎能放心?阿耶要治我的罪,我认了!可国库空虚这样的大事,不是臣一人就能担的?!”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孙正又道:“大人,取消各州县岁贡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臣等肩挑天下大职,无禄米领取吃苦十分没有关系,可百姓与将士们不能啊!卢龙地界去今夏大旱,明年怕有蝗灾,这般下去还要岁贡,百姓可是要人竟相食了。阿耶!”

  一通发自肺腑的话说完,孙正已是泪流满面,六十而过脸上皱纹遍布,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滴在德元帝的龙袍上。似是滴出一朵梅花,在这奢靡的华清宫内缓缓绽放。

  郑厚礼与徐子谅等人这时也缓慢过来跪下,一同支持孙正所言,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德元帝醒悟过来将军饷发下去。

  德元帝叹道:“我知道了,孙爱卿,你先放开我。”

  “阿耶!”孙正哭到停不下来,“军饷不能拖了!”

  被六十多岁的大臣抱着大腿哭,德元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膈应,可也不好蹬开孙正,只拿着那话本敲了几下孙正的满头花白,咬牙道:“你先放开我!”

  孙正道:“还请阿耶三思!”

  这下德元帝再也忍不住了,大怒:“你父亲我记得六年前就去世了!孙尚书,你是在咒朕吗?!”

  孙正不想这些事德元帝还记得又是感动的嚎啕大哭,可能把鼻涕眼泪擦在龙袍上后,他松开了德元帝,跪道:“陛下。”

  德元帝冷眼扫过这群跪着的臣子,丢开话本,轻叹一声:“户部把各地的军饷都发下去,一文别少,吵了这么久你们一天天也不累。至于这京官的俸禄......”

  刘千甫快速回道:“陛下,臣等愿为君父解忧,俸禄一事臣与诸相公好生商议,绝不让同僚无米养家。”

  德元帝撑着凭几起身,笑道:“按中书令说的办,散了吧。”

  可叹其余臣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德元帝就已离开。

  郑郁看完这殿内的一切事情,只觉朝廷之弊似在眼前,而他对面的林怀湘与林怀治也是默默听完这些,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

  出华清宫门时,郑郁稍等片刻,遇上了林怀湘。他很想知道林怀湘这位太子,未来的皇帝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可林怀湘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

  “我也想爱民如子,可得有子才能爱吧?刘相一心为国无错,父皇亦是,只是时局不同而已。”

  冬日的暖阳照在郑郁身上他感觉不到半点暖和,他凝视着林怀湘走远的红袍身影,站在原地许久,心中满上的是无限喜悲。

  高兴的是未来的储君爱民如子,可他还不是皇帝。悲的是林怀湘认为刘千甫这个人没有错,德元帝的一切政策也没有,任用佞臣,耗国库巨帑而修殿宇。

  郑郁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直到郑厚礼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随自己离开。

  从华清宫下来回骊山脚下的别苑路上,郑郁问郑厚礼:“爹,我们坚持的是什么?”

  郑厚礼叹了口气,望着头顶的阳光,说:“是忠义,是正统。”继而他转头对郑郁一笑:“局面你看到了,家国如此,百姓需要一位明君。”

  马蹄踏着积雪,郑郁摸着马驹的鬓毛点头,想着近日来的所有事情,他心里的天平慢慢出现。

  而后几日,郑郁没有见过林怀治,也没有见到德元帝。林怀湘身为太子去了惠陵祭祀,而宁王林怀湛则在八方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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