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我连着做了三个梦。
第一个还算正常,是袁无功戴着恶鬼面具,举着四十米长的砍刀,似大笑似哭嚎,狂追我三千里,在最后一刻他高高跳起,带着彻骨的怨恨一刀狠狠砍在我肩上。
第二个则有些奇怪,我梦见我走进京城那间熟悉的医馆,我走进去,先是看见木然倒在一把高凳上的英娘,风干的泪在她脸上留下清晰而凌乱的痕迹,绪陵就站在她身边的阴影里,靠在身后的墙上,胸前未卸的盔甲溅满了他人的血。
我绕过抱着脑袋一言不发的熊瞎子们,我自然不知道梦中的我想要做什么,但看起来我似乎目的明确,我往里走,上楼,在踏上最后一步阶梯时,一人陡然从拐角转出来,踏着沉重狼狈的步履,他撞到了我,他连道歉都没有,死灰似的病气一路追着他,下了楼梯便连同着泪水一齐化作雾气消失了。
冰儿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得去帮自己的妹妹,赢家也有赢家的忙碌。我这么想着,继续沿着姬宣来时的走廊朝深处走,没走几步,遇上安安静静靠坐在门边的谢澄,他也和熊瞎子们一样深深埋着脑袋,怀里抱着剑——好像不是剑,他抱着那种东西不觉得渗人吗?
我推开门,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屋里似乎有什么让他害怕的事物,我已经杀了谢从雪,这天下不应该有谁能再威胁到谢澄才对,难道谢从雪诈尸了?真是祸害遗千年,那狗东西可不好应付啊!
屋里不会有谢从雪,我很清楚,可看了谢澄那副胆怯的模样,我也莫名心慌起来,我走进去,袁无功正背对着我坐在床头,手里似乎有条不紊地做着什么动作,唰唰唰的,湿漉漉又很黏稠,唰的一声,他的手捻着针线拉出去,收出来,再度长长地拉出去,红线缠绕在那冰冷指尖,就如同被驯服的游蛇。
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我来到他身后,他的侧脸显得专注极了,白色的脸,绯色的唇,还有乌黑的长眉,每一处都很好看,每一处都缺乏活气,像是冷却的陶俑,分明质地坚硬,绘彩上却布满不知何时产生的裂痕。
唯有那一双快活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让人想到濒死的饿殍在生吞活剥一顿鲜美至极的大餐。
越过他的肩头,密密的红线仍在不停穿梭,姬宣缝纫的手艺不错,没想到袁无功在此道上同样是高手,他带着满足的意味,用漂亮的同心结为自己的工作进行了圆满收尾。
然后他站起身。
袁无功将补好的心脏放进了闻人钟空洞的心口。
我不明白这是我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主神有意让我看见的过去,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躺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死亡如此温暖,诈尸对他而言是一种残忍。
黎明前,我做了第三个梦。
一改前两个的画风,或许是近日常与青宵打交道的缘故,我居然梦见了对方。穿着年轻弟子统一的服饰,我一瞧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心中就笃定这是青宵,他抱着一筐晒好的草药,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喊了几声他也没理我。
莫不是这小子在报复我先前也不搭理他的事,他气性未免也太大了,我追上去,在那单薄的肩膀上一拍:“喊你呢,怎么不理我?”
青宵顿了顿,只见他缓缓侧过身,抬目看向我。
不是青宵,比青宵更年幼,是我从没见过的另一个小少年。
少年道:“你认识我?”
见我一时未曾回答,他眉梢也跟着稍稍扬起,很平和地朝我点头,就要走开,我本能拉住他的手臂,他对人没有防备,被我拉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药筐顿时掉在了地上,滚两圈便不再动了。
“你、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我紧紧攥着那条手臂,口齿不清地道,“你不认识我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没有生气,但表情变得很迷惑了。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是、我是……”
我回答不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他任由我拉了一会儿,俯身把药筐重新抱起来,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无损坏后,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往前走,他没有甩开我,我下意识跟着他,走着走着,就不是我在拉他,而是他隔着衣衫,轻轻牵着我发抖的手腕了。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他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道。
我说:“做梦来的。”
“这里是你的梦?”
“……我不知道,这里不是梦吗?”
他看了我一眼,很浅地笑了笑,摇头,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认识我?”
既然不是梦,那一切都太奇怪了,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伤心,忍不住咕哝道:“你是不是又在耍我?”
“又?”
“你总是在耍我,你嘴里没有老实话。”我开始跟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反正他也确实才掏过我的心窝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少年道:“你是来治病的吧,和家人走散了吗?先去我屋子里坐一坐,我帮你找他们。”
这话他又说对了,我和家人走散了很多年,他讲话半真半假,太难以捉摸了。
“你刚才问我叫什么名字。”
“对,能告诉我吗?”
“我叫相公。”
一听这话他立刻不走了,少年惊得睁大了眼,那充满无措的神色和青宵很像,他竟然结巴了一下,道:“什么?”
“什么什么?”
我有意要耍他,他很快回过神陷入沉吟,末了诚恳地道:“所以陪你的来的是令夫人?能否告知她的名姓,我好去替你寻找。”
“他叫阿药,你能找到吗?”
“只说小名,寻找起来可能麻烦一些,我会尽力的。”
难得他这么一板一眼,再逗下去就没意思了,他刚要牵着我往自己住的地方走,我伸出手,摸了摸他脸边蓄着的垂发。
“这个发型很好看,为什么不一直留?”
刘海往两侧分开,露出大半个明净光洁的额头,他的脸本来就生得秀气,这样一来就更像个小姑娘了。
他没回答我,只偏过脸避开我放肆的手,我渐渐觉得无趣,我想回到上一个梦中看清那个故事的后续,我是如何回到黑风岭,又如何被安葬,英娘哭了多久,绪哥是否在生我的气,姬宣为什么会生病,谢澄为什么不再愿意与人争吵。
这么多人中,只有袁无功表现得最正常,是因为他身为医师,早已见惯生死吗?
我忽然开口道:“你不要变成阿药,阿药不是好东西,你不要变成他。”
我略微一挣动,他就松开我的手,如水般清明的目光不悲不喜仰视着我,我也回视他,我还想去摸摸他的头发,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最后我却没有这样做。
“阿药不快活,所以你不要变成阿药。”
他太早熟了,明明只有丁点大,从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却看不出什么波动,他或许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又或许没有,总之他点头,说好。
“你要走了吗?”他问得比我还要突然。
“对……应该是这样。”
“你还会再回来吗?”
这是个和让我回答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一样困难的问题。
如果在这里的是长大后的袁无功,肯定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三十六种手段七十二般花样齐上阵,非要从我嘴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不可,但眼前的人还不是我认识的袁无功,我不给他回答,他就不会强求。
漫山红花开放,那时的药王谷,仿佛并未种上紫藤萝。
“再见。”袁无功轻声道,“再见,相公。”
作者有话说:
上章阿药不是心血来潮想要躲猫猫,也不是发现了闻人钟的踪影想要诈他,他只是单纯没有接受相公死去的事实,一年以来执着于午夜梦回的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