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冬原貌照旧,只是少了这原本的主人。

  时松踏足时顿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的寒梅道:“你不回去吗?”

  “回去?”寒梅摘下斗笠,抱臂倚靠在红柱上,哼笑一声,“你觉得我该回哪儿?”

  “也对,怀安在扈州,宫里你肯定是回不了的。”时松负手仰头,入眸的是漫天的星宿,同他初进宫时的一样绚丽,但早已无心欣赏。

  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倒是不成想,远在千里竟然还有心思关心我。”

  寒梅一副颇有微词的模样:“我也没想到,公主会让我跟着你。”

  时松偏头看着她,语气平缓道:“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竟然会听她的。”

  寒梅不以为意道:“不然呢?”

  “这就是我更想不明白的了,”时松顿了顿,轻叹一口气,“王爷竟然还会在怀安身边安排人。”

  明明是想不通的事,说出口时却语气平淡,没有一点意外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寒梅蓦地皱眉,警惕地盯着他。

  “不才,也就前几天而已。”

  先前未生变时,寒梅在宫里就是伺候萧洛钰的。而萧洛钰被送去“和亲”时,就带了红袖一个丫鬟,这寒梅自然就被留在宫里了。

  自时松这个野王爷消息传开后,萧洛钰大发好心似的,冒着被郑平川和扈州驻军发现的风险,给寒梅传了信。

  但她不知道的是,萧予霖已经先她一步,给寒梅下了令。

  不过寒梅只提了萧洛钰,是有私心的。

  时松和萧予霖都算王爷,在他没弄清楚时松到底有无异心前,她是断不可能说出萧予霖的。

  所以,她背后的人是萧予霖这件事,她一直没给时松提过。

  而时松此时说出的这番话,是他自己猜的,仅根据那日收到京都密信后她神色的变化猜出来的。

  他思索片刻道:“所以,你打算跟随我多久?”

  寒梅:“至少,得等王爷平安出来吧?”

  “成,那就明日。”时松微微侧首,“你去帮我问问王虎能调动多少禁军。还有,去给魏公子说,我大概知道萧耒在哪儿了。”

  不过一日,宫里宫外都大乱了套。

  昭王萧耒倒是有着落了,只是,萧予寄这个皇帝,怕是要做不成了。

  起因只是张齐敬进了一趟宫。

  彼时萧予寄正为萧耒下落和赵清回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张齐敬在旁边说了一堆什么,直到他说了一句惊人的话来。

  “你说什么?”萧予寄看着他,眼神充满疑惑。

  张齐敬不慌不忙重复了一遍:“老臣说,老臣知道昭王殿下在哪儿。”

  萧予寄一下蹦起来,登时喜露于色,忙道:“快!耒儿在哪儿?朕派人去接他回来!”

  “不急,皇上。”张齐敬依旧挂着往常的那张笑脸,“老臣有件事想和皇上商议。”

  萧予寄打量着他,将怒道:“有什么事比找回耒儿更重要吗?!”

  “当然。”张齐敬挺身上前一步,“皇上若是想知道昭王殿下的消息,还请——传位于我。”

  萧予寄神色惊变,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不然张齐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一旁的王贵先一步呵斥道:“大胆!张尚书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张齐敬斜了他一眼,眼里尽是不屑:“本官和皇上说话,轮得到你一个阉人插嘴?”

  王贵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说也不说不说也不是。

  “张世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予寄死死盯着他。

  “臣可还没老糊涂。”

  萧予寄惊然拍桌:“你可是要造反?!”

  张齐敬反问道:“若是皇上传位,可算造反?”

  萧予寄正要叫人来将这疯子好生惩治一下,便听见宫外有人传报。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传话人一副惊慌模样,“皇宫外,围有大批带刀甲军!”

  萧予寄闻言神色几变,将目光挪定到张齐敬“意料之中”的脸上

  张齐敬这疯子接话道:“对了,皇上还不知道吧,京都守备军已经围宫了。”

  萧予寄闻言霎时脸上一片白,瞳孔猛缩,难以置信开口:“罗定骞竟也跟了你?!”

  张齐敬不语,淡然地望着他。其实不管萧予寄松不松口,他都已经打好算盘、找好由头了。

  离幽王造反,自己围宫救天子,叛贼死于围剿下,但萧予寄却在这场动乱里身受重伤生命垂危。

  而那个姓“时”的萧家孽种,现存唯一的威胁,他会竭力安排让他死在这这场动荡里。

  届时,自己便能拿昭王来震慑一番。昭王不过垂髫小儿,不懂朝政之事,自己这个功臣就会理所应当地做这个摄政王,不仅赢了名声,还坐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

  再过个几年,待自己地位巩固,萧耒便会暴毙而亡。

  名正言顺,无可挑剔。

  “逼宫?”萧予寄语气里尽是嘲讽,“呵呵,朕自问待你不薄,这国舅爷给你的官权还不够,你要反天是吗?”

  “高权大势皆人人所向之,老臣不过遵循着万物规律。这位置,萧家坐得太久了,是时候该换一换了。”张齐敬说这话时倒是理所当然,全然不像乱臣贼子,“老臣给皇上一天时间考虑。是搭上昭王和自己的命用那几万禁军搏上一搏,还是想留着命退得体面些,全凭皇上一念。”

  萧予寄失神地落座,无言半晌。

  先前张齐敬做的那些烂事,他多少有所耳闻。

  至今未动他,原因有二。

  一来有一层亲缘关系,虽不算亲厚,但毕竟与皇家相关,若出了事多少还是会顾及。二来,张家在朝中势力不可低估,确实不是铲除的最好时机。

  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见识到了张齐敬心狠手辣。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久后宫里的另一头,范淑章望着报完信离去的小太监背影,而后抬头往天。

  她坐在窗前,眺望着欲摧的诡云,喃喃道:“终究还是,不如意啊。”

  旁边的一个宫娥正给她剪着白发,满脸疑惑不已。

  自从方琴死后,她身边的人就换成了这个名为翠玲的丫头。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翠玲坦言说道:“娘娘,奴婢不明白。”

  范淑章目光未移:“你想问哀家,为什么这般执着?”

  “是,既然娘娘是皇上的母亲,为什么非得走这条路?”

  “哀家从来都没想过要从他手中抢走什么。哀家只是——”范淑章回想着摆了摆手,择了另外的话,“总得有条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得以安心。哪怕你有个高位虚壳,也会任人欺压。这世道,权势傍身,才能过活。”

  翠玲听完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哀家这一生,身处满山迷雾,连自己都快要看不清了。”她伸手想要够住什么,却又忽然顿住,终究只是笑叹一声,“这黄粱梦就要醒了吗?那让哀家一直活在梦里吧。”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动作缓慢地卸下满头的朱玉金钗,转头递了一支给翠玲,吩咐道:“去准备白绫,给阖春宫挂满。剩的,也留在这里吧。”

  宫外人见了这围宫阵仗,前些天被曜凌关捷报安抚完的心又开始惶恐不安。各官员被控制了不少,没人知道那高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的刑部大牢,也比以往热闹不少。

  萧予霖正给自己伤口处上药,那是前几天魏忱来顺手带给他的。

  这倒是不免让他想起当年第一次被关押的时候,谁也没想过时隔多年会场面重现。

  牢门落锁,张骓期同往日一样来此,只是身边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不是狱卒,而是军中人士。

  “问王爷安。”他尤为好心地躬身一礼。

  “张束则。”萧予寄将药藏起,他眼也不抬,声音极轻,“这阵仗,怕不是来提审罚刑的吧?”

  “王爷确实比龙椅上的那位聪慧。”张骓期哼笑一声,语气轻蔑,“下官是来送王爷上路的。”

  萧予霖面上不做表情,只是语气多了几分嘲意:“到底我的好哥哥想要我的命,还是你张家想要我的命呢?”

  “王爷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所以,”萧予霖抬眼,“你们走这一步,是已经有十成把握了?”

  张骓期递给他一个白瓷瓶:“这些就不劳王爷操心了。”

  萧予霖没接,只是定定地望着它。

  张骓期见他没有动作,又劝说道:“王爷还是乖乖认命吧,朝中各位同僚大多都自身难保,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王——。”

  “张侍郎,不知鄙人可有资格保下离幽王?”

  一道清朗声音传来将张骓期打断,他闻声回头,只见松形鹤骨的一人立在牢门处,正低头打量着手中长剑,没分给自己一个眼神。

  时松一身松灰劲衣,高冠马尾。他已经很少穿劲衣束马尾了。

  张骓期见了他倒是喜上眉梢,毫不隐藏自己的心思:“正愁找不到你,这就自己送上门了?”

  “送上门?”时松轻笑着重复了一遍话尾,蓦地将岁椿收回剑鞘,视线落到他身上。

  张骓期没从其中捕捉出什么,他看了看时松左右,嗤道:“还是一个人?你是真不怕死啊锦成王。”

  “我要是不怕死,”时松顿了片刻,“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那我送两位王爷一程如何?”张骓期说着就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若不是见不得光,此后我张束则怕也该是位流传千古的历史人物了。”

  时松却仍不为所动,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思忖道:“这样吧张束则,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束手就擒,要么被我打一顿再洗颈就戮,自己选。”

  张骓期对于眼前这个必然的失败者胸有成竹甚至口出狂言的行为很不理解,他只能理解为时松疯了。

  他不打算与这个疯子多费口舌,手上一动就要抹脖子。

  不料时松早计算好似的一扭头,低首旋身避过刀锋,闪至旁侧,甚至百无聊赖般伸臂开了个肩。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时松也不知朝谁摆了摆手,语气平常道:“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