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多风多雨,刮落一天也停不下来,湿气弥漫,春日里多出几分冷气。

  刺史府灯火通亮,大门敞开,门槛都快被京都来的大爷踏破了。

  姜旭脑子里紧绷一根弦着立在门口,他还没见过这阵仗,见状不免有些汗惊。直到见了范知善,才安心了些。

  他原本是在睡梦中,谁知刚找上周公就被下人打断,说京都的贵人来了。

  倒也不是不知道京都有人要来,只是忘了算日子,于是也顺理成章地忘了这茬儿。经过下人的提醒,他才忙不迭蹦起来迎接。

  现在还是一副发冠歪斜样,腰封缠反了都没发现。

  毕竟来的人是王爷,尽管他多不情愿,该有的样子还是不能少。

  与他一同出来迎接的,还有范彻景。

  他倒不是闲得慌,是真有事得出面。

  “问王爷安。”范彻景朝时松微微躬身,收起平时的张狂样,转而侧身朝着范知善,“父亲。”

  时松插着手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叹道:“范公子气宇非凡啊!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简直跟范统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范彻景觉得自己跳进火坑了。

  “饿得慌,你等会儿忙完了给本王送点吃的过来。”时松打了个哈欠,拍拍他肩膀,“记住了,一定要你本人给我送来,本王还没享受过官二代的伺候。”

  “……”

  范彻景骂娘骂爹的脏话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被焚成灰了。

  折腾大半夜,才将这群人安排妥当,最后只留下范知善父子二人叙旧。

  风雨渐停,只留屋瓦水“滴答”声,偶尔一股凉风掠过引人惊颤。

  范知善盯着熄了大片火烛的屋子,发问道:“范桂屹呢?”

  “死了。”

  “尸身在哪儿?”

  范彻景懒洋洋斜靠红柱:“父亲放心,全桐州人都知道,他坠河死的。捞上来的时候泡得个面目全非,人都臭了。”

  听见这一副恶心的描述,范知善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禁皱眉:“死了就好。等我回京后详划安排,这都督位置,该是你的了。”

  “那就多谢父亲和姑姑了。”范彻景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起身扭了扭身子,“我去给王爷送饭了。父亲把他那边的人撤了吧,我带人亲自看着。”

  范知善犹豫未决。

  范彻景漫不经心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后面还有好几天的路程,父亲不若留点精力。我正好精神头足,看个人还是够的。”

  说得随意,却点明了要点。

  似是被说服了,最后,范知善松口道:“务必看紧了。”

  不久,时松所在的院子里头,大换了一批人。

  范彻景提着食盒去看他的时候,他正擦拭着自己的宝贝岁椿。

  木门轻响,时松眼也不抬道:“方才就想问了,范公子不住范家本家,跑到姜刺史府中住着,着实稀奇。”

  范彻景放下食盒,顿了顿,扯唇道:“刚见王爷的第一面,还以为王爷真不堪至此,心中登时一万个后悔。”

  时松倒是不以为意,他缓慢起身:“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这条路?”

  “能有为什么?饶是我再蠢,看如今天下局势,也该明白,跟着我那个太后姑姑,我必死无疑。跟着王爷,我还能苟活几天。”

  时松思索着轻抬眉眼:“所以,你就这样成了个叛徒?”

  “话不能这么说。”范彻景垂首低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只是给自己谋条出路而已。”

  “如果你听你姑姑的话,未尝不是出路。”时松赫然将岁椿抵在他脖颈间。

  “非也。”范彻景敛眸未动,丝毫不见慌张之色,“我自小就知道她的野心,可这天下,当真落得到她手中?至于当今圣上,我的太师爷爷已经用行动告诉我该如何选择了。所以,王爷不用试探我。”

  时松偏头与他对视片刻,轻笑一声收了剑,叹道:“范卿辞啊范卿辞,你很聪明,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也不看看,我小时候,”范彻景默了默,随即哼笑一声,“可是由谁亲带的。”

  时松掀开窗缝,斜首左右察视道:“装傻充愣可不是范太师能教出来的。”

  范彻景半嘲道:“王爷这一路,不也装得辛苦?”

  时松对此不作言语,他回身落座,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桌案对面,抬眼问道:“我不信你心甘情愿为我卖命,说说吧。”

  范彻景对案落座,端起茶杯打量片刻。

  “王爷还真是,”他蹙眉转了转眼珠,思索半天想出一个成语,“老谋深算?”

  要不是为了维持形象,时松当场就要给他个白眼了,他略微无语:“范太师教的这个?”

  范彻景摆摆手说回正题:“我只是希望完事儿后,不要波及范家其余人。”

  时松不语,端杯抿酒似的进了一小口。

  这是个神思难察的小动作。

  范彻景的视线随他的手起又落,好半天,才听他说道:“若你范家阻我,我该如何?”

  范彻景也默然半晌,莞尔抬眉道:“王爷是想说我父亲?”

  时松盯着他不作声。

  范彻景了然道:“王爷留他一命就成,其他的,任凭王爷意愿了。”

  在他眼里,自己的父亲就是个古板的顽固,要想他易主,除非死。

  为范淑章不辞辛苦地卖命数年,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他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忠于范淑章,要说荣华富贵,他范家已经够了,要说权势地位,他范家也不缺。

  或许由于血缘关系,或许由于至亲之情。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得想办法把他保下来才对。

  择明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总要给自己父亲留条回头路。

  时松思忖着,手指在桌案上无意点了点。他没有立即应承下来,而是一转话锋:“我要见范桂屹。”

  范彻景瞧他这般的精明样,无奈地笑叹口气,朝着门口一扯嗓子:“请!”

  话音刚落,房门被打开,进来的两个都是熟面孔。

  范重阳揭开斗笠,漏出风霜不动的脸。他身旁,还有个天生白发的公子。

  时松朝关荣颔首示礼,后者也躬身回应。

  韩直死后,他便也没见过关荣。时隔多日一瞧,倒是愈发有气色了。

  他想过,为什么关荣会站在他们这一头。最好的解释便是——为将者见不得国破家亡。

  其实说起来,关荣跟着崔言来桐州,时松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先前在京都的时候被盯得紧,外面的消息几乎传不进来。也就是在来的路上,寒梅告诉自己多了这么一个追随者。

  而范彻景倒戈的消息,也是寒梅那日在帐中传的。

  他起初还怀疑范彻景使诈,如今一番阔谈后,才发觉范彻景不似传闻中乖戾,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范重阳盯着曾经自称主家是柏家的人动了动唇,千百疑惑欲宣之于口,但最终只道出四个字。

  “问王爷安。”

  他听说京都多了个王爷的消息时,也是万般震惊。

  他不明白时松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跑来桐州说那一番话。更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是在为哪个王爷做事。

  锦成王?离幽王?

  其中之复杂,他想不通。

  时松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但他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只道:“都督只须知道,今后的一切,难归难,却总归是比现在要好的。”

  范重阳听出了他的话中别意,无奈笑道:“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谁能跑得掉?”

  时松报之一笑:“都督安好便好,望都督保重,日后,还有用得着都督的地方。”

  范重阳安然受之,也不再多言。

  时松左右瞧了瞧,狐疑道:“阿崔呢?”

  方才二人才进来时他就想问了,也就此时才得了空子。

  一旁候了半天的关荣此时才开口:“去酉州了。”

  “酉州?”时松听得有几分糊涂。

  这时范彻景接过话头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了。之前我收到宫里头那位的密函,让料理了张家狗。不过——”

  他回忆似的道:“我没找到姓吕的那位,然后你的属下就带着我的人跑去酉州找了。”

  “吕凌。”时松自顾自地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酉州,吕缚。”

  他没道出个什么所以然,就念叨了这么只言片语,便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间又捏了捏眼窝,而后随口道:“那就随他去吧。”

  这个小动作他是跟柏秋行学的,确实能缓解一时的头疼。

  这越到后面,揉的次数也就越多了。

  他似是沉重无比地吸了口气,对关荣缓声道:“劳烦关副将,带都督下去休息吧。”

  关荣又是一礼,依言带着范重阳退了下去。屋内只剩起初的二人,时松才将先前的话题扯回来。

  “投名状么,我收下了。不过——”他嗓音陡然冷下来,“酉平关关外的账,该怎么算?”

  “什么?”范彻景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想起他说的是哪回事儿,“当时王爷也在关外?”

  “不为我,这账,我是替柏子濯算的。”

  他依稀记得柏秋行中毒后奄奄一息的模样,他不会想再见第二次。

  “做人留一线嘛。”范彻景轻咳一声,掩去脸皮厚也知晓的尴尬,“王爷也知道,当时我若是下了狠手,御史大人就真得死在关外了。”

  时松冷眼相看:“所以,我还得感谢你了?”

  “那倒不必。”范彻景眉尾一挑,“只是希望王爷忘掉那些不愉快。”

  时松没给他好脸色,刹那间抽出岁椿,反手在他左臂划上一刀。

  范彻景还茫然无措着,左膀子就血流汩汩不止,待他反应过来时暗骂了一声什么。

  时松没心思管他骂了什么,只是乜了一眼门外,幽幽道:“还有,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若是嘴巴关不严,我可就给他舌头拔了。”

  门外的人:“……”

  范彻景本就火气上头,听见时松说这话怒意更甚,骂骂咧咧朝外吼了一句:“王爷都发话了,姓孟的你自己有个数!”

  孟凡尧:“……”

  他默默现身,抬眼看着里面的两人,支支吾吾摆手道:“我……路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落就一溜烟跑了。

  范彻景侧首:“我叫人将他看得死死的,他没那个能耐。”

  时松没与他计较此事,他也知道,现在孟凡尧的处境十分被动,稍不留意就没命。按照时松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去冒这个险。

  时松岔开话题,和声和气道:“最后提醒你一句,那位置,我没兴趣,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

  范彻景忘乎疼痛脱口道:“离幽王?”

  时松默认了。

  “那我也斗胆问一句,王爷为什么甘愿为人做嫁衣?”范彻景捂着左臂,一脸稀奇样,“我倒是觉得,那位置上的人若是王爷,也不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