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壁垒森严,夜巡兵个个警惕如虎。城门下火把交接处,立着等候多时的两人。

  胡长鬓白满脸风霜的,是扈州刺史郑平川。另一个年轻模样,身负将气的,则是扈州都督,罗乐。

  两人算了算日子,今日黄昏未至时,就候在这北城门处了。

  不知入夜多久,远处忽地闯入一点火光。直至火光翻山渐近,显出车马长龙来,两人才松了口气。

  柏秋行领在前,见了二人跃下马,拱手作礼,谦声道:“郑大人,久仰。”

  郑平川习惯性摸胡子,扬唇道:“柏大人才是久仰。”

  “郑大人言重了。”

  一旁的罗乐抱拳道:“扈州都督罗开恣,见过大人。”

  柏秋行颔首示礼。

  后面的贾钱春见这状,从马车里伸出头,糊涂道:“今夜住驿站便成,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把刺史和都督大人都惊动出来?”

  跟着的禁军也有些搞不清状况,交头接耳了几句,准备安歇下来后,把这消息往京都里传。

  郑平川背着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大人说笑了,此行山高路远,既到了扈州地界,我这个刺史自然该招待招待。”他侧身一让,“各位,请吧。”

  柏秋行率先翻上四阳进了城,其余人虽有些许疑惑,但也只能乖乖跟着。

  直到行伍的最后一辆马车进了城门,柏秋行却停在大道上不走了。

  他抬头望着墨黑天空,万里无云,半轮明月高挂,无动于衷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他突然高声喝道:“关城!”

  话音一落,城门处的侍卫应声而动。与此同时,持刀人纷纷从街道两旁蹿出来,趁其不备架在禁军脖颈上,连马车里的贾钱春也被罗乐揪出来了。

  贾钱春见鬼似的望着这群人,惊慌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罗乐笑呵呵道:“还请大人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下官这拿刀的手可就不稳了。”

  柏秋行脱去外袍,亮出里面的银白铠甲,字句铿锵道:“传我令,封闭各个城门,封锁此地消息,凡有往京都送者,杀。”

  “是!”

  “押下去好生看着,”柏秋行朝贾钱春一扬下巴,又调转马头对着那批禁军,“这些,一个不留。”

  ……

  待事情安排完毕后,柏秋行下马来朝郑平川又躬身揖了一个大礼,正要开口便被后者用力抬起。

  郑平川:“你我目的皆一致,大人大可放手去做。”

  柏秋行松了半口气。他深知,扈州和桐州是两种情况。

  桐州的兵尽数姓范,只要控制住了范重阳就等于拿住了桐州。而扈州此地不同,于柏秋行而言,哪怕有罗乐在手,郑平川不松口,他也没法调动扈州八万的兵。

  内城门下清理了大半夜,血满半个街道,半座州尽是马蹄兵戈交响声。

  直至外面动静小些,和谈队伍后面的马车里才慢慢走出一人来。

  “我倒是小瞧你们了。”萧洛钰跳下马车,环臂倚靠在旁,左右看了看。

  在南疆事发前,她是当今圣上和太后高高捧起的公主。而此时牺牲自己助力“平定”战乱,她那哥哥和母亲却是巴不得早点送她走。

  她以前只拿“帝王家最是无情”当屁话,自己虽从小生活在深宫之中,却尽受这世间最高位的宠溺,从未体验过皇家的薄情。

  直到她的那些个亲人真送他出了京都,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这句话。

  无可厚非,她不怨谁,只怪自己生在了帝王家。

  大街上奇静无比,只有铁甲轻响声。

  柏秋行将目光远远投向萧洛钰处,驾着四阳驶近几分。

  他不紧不慢道:“方才我说的那些想必公主也都听清了,公主是愿意回京都向圣上揭发,还是冒着硝烟跟着我们,看公主自己的选择了”

  “等等,”萧洛钰牙酸似的地伸出一只手打住,“这称号我可担不起了。还有,你可就别把我当傻子了,我若真有揭发你们的想法,恐怕也没法活着去吧?你们的事情我不打算掺和,此战后我若还有命,便也山高水长任我游。皇权富贵,再与我无关。”

  从南疆事发开始,她看着萧予寄走的一步步,可谓失望至极。

  但自己连劝言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过,自己若是男儿身,这后齐天下是否会有另一番天地?当然,若真是如此,自己也极有可能落得个萧予霖一样的下场。

  朝堂之上,终究是不容她。

  “受人所托,我不动你。”柏秋行翻下马,从旁人手中接过铁蹄,蹲身给四阳戴上,“南疆事宜解决前,你就留在扈州,郑大人会多加照看的。”

  萧洛钰蓦地皱眉:“为什么?你不带我去晖城?”

  “既然和亲计划已毁,你还去晖城做什么?”柏秋行不知想到什么静了片刻,“晖城大乱,你此去安危难保,没有人能顾得上你。而且,这是赵将军的安排。”

  萧洛钰哼笑一声,了然道:“果真如此么?赵清也参与进来了。”

  柏秋行默然起身,拉着四阳缰绳与她对立相视,沉声道:“如果你不想给赵将军添麻烦,就该听她的。”

  良久的无言,萧洛钰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打量般狭眼盯着柏秋行。

  直到旁人来请她去宿居地,她渐有了动作,只是依旧没有打算开口。

  跟着带路人转身走了两步,她才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让她别死了,留命回来见我。”

  月往西移,同样照着北向千里外的京都。

  风过闲庭绿竹,猛晃摇荡,落了零碎几片细叶。廊檐尽头的书房里,彭祥正回度着前些天与张齐敬的谈话。

  “吕凌联系不上了。”张齐敬背靠椅上,闭眼长吐了口气。

  彭祥惊疑道:“那桐州……”

  张齐敬抬手打住道:“先前探子来报,太后已经派人去了,估计是被清理掉了。”

  “老师打算如何?”

  “罗定骞在手,一切都好说。”张齐敬忽地睁眼,盯着交错的房梁屋脊,“只是,得尽快了。”

  彭祥犹豫片刻道:“可需要学生做些什么?”

  张齐敬摆摆手:“我自有打算。倒是不成想,那半仙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

  “老师对此可有忧虑?”

  张齐敬不明意味地笑道:“有何忧虑?这个半路出家的王爷绊脚石都算不上,容不下他的人多了,不劳烦我们动手,把萧予霖处理掉就行。你跟他去趟桐州,我到要看看,那地儿现在到底乱成什么样了。”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还有昭王啊。我这个宝贝重外甥可要紧了,千万得好好把握住啊。”

  翌日清早,京都北城门大开,一行车队缓缓北上。

  这是近半月以来,时松第一次出门。若是运气不好,也算是最后一次出门,毕竟,他踏上的是死路。

  此行前往巳关,桐州乃必经之地。

  但有时松这么个烫手山芋在,按照萧予寄的意思,是该绕开桐州走的。

  不过彭祥以“绕路耗时耗力,只怕要耽搁促谈时间,届时怠慢了北夏使臣,不利于两国交涉”为由,好说歹说一通。

  他倒不是好心帮时松,主要是吕凌的失联,彭祥有必要去查探一番。况且,张齐敬让他去桐州亲探现在的情况。

  心怀鬼胎的,不止他一人。

  既然范家本家在桐州,按照范淑章的意思,她的二哥范知善多年未归家,此行顺个便该去祖祠好生拜拜。

  ——万一范彻景畏首畏尾,就让范知善动手料理干净,她也能放心不少。

  老子总比儿子可靠些。

  最后萧予寄妥协,并且千叮咛万嘱咐,经过那地界时必须死死盯好锦成王。

  不过,谁都不成想,这位被无数眼睛盯着的锦成王却是悠闲自得。

  山野间停下歇息的时候,不是上树掏鸟就是下河捉鱼。

  路经繁华大道时,不是买糕点就是买酒喝。

  ……

  那些个禁军看他就跟看傻子一样。不仅像傻子,他们怀疑这个锦成王真的有点傻,身处此境地却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明明是身负重任的行程却被时松搞得像出游。

  他们甚至怀疑,萧予寄是不是眼瞎了,派这么个人去同北夏交谈,真的不会越谈越糟吗?

  就连范知善也开始变得疑惑,这人当真有什么真本事?

  只有彭祥不闻不问不做言语,毕竟时松不在他们的计划内。

  丛林中,火星点子舔舐着黑夜,跃然生熄,似要将那无边的黑暗燃尽。

  临时搭上的棚子里映出一男一女的影子,欢声笑语从里面传出,外面的人见状都嗤之以鼻。

  谁都知道,这位锦成王,看上了萧予寄在他身边安排的一个宫娥,叫寒梅。据说还在宫里的时候,时松就对她有点兴趣,这些时日两人长途相伴,更是亲近得不得了。

  火堆旁围坐着几人,几个禁军叽叽喳喳讨论着。

  中间的范知善斜了一眼帐中影子,嗤道:“晖城和谈队出发时传出些风言风语,我倒真信了这王爷和御史大人有点什么。”

  他说的,是柏秋行南下前于城门下的那个吻。一双双眼睛都在场盯着,当然避无可避——即使两人也没打算要避的意思。

  范知善兀自摇了摇头:“还以为是什么难缠的大人物,原来也耽于美色。”

  由范淑章下场亲自吩咐他,他当时真觉得时松这个人有什么天大的本领。不成想这么些天接触下来,是个纨绔。

  旁边的彭祥报之一笑,摇了摇头:“没由头的传言自是不可信。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王爷年轻气盛,沉迷于儿女私情,自是无可非议。我瞧着,寒梅姑娘也称得上窈窕淑女,虽然身份不匹配,不过,若王爷实在喜欢,纳为妾也是好的。”

  “罢了,不惹是生非便好。”范知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有与他讨论美人关的打算,“再有一天就到桐州了,先好生歇着吧。圣上有令,到了那地方可就得把王爷看紧了。”

  帐内时松仍与他的“新欢”笑谈着,只是肢体轻触眼神交错间,寒梅脸上闪过一丝冷,好似那日在宫中应时松话时的神色。

  她将袖中纸卷塞到了时松怀里,一触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