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忱站出列,喜怒不形于色,不过常弯的唇角是平直的。

  他不紧不慢道:“贾大人的话可就有失偏颇了。身为文臣,连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如何能为国效力?这明眼人也能看出来苍平局势是何造成,贾大人何必将扣这么大顶黑帽子到魏大将军的头上?再说如今,讨论是谁失职有意义吗?”

  贾钱春哼道:“你是他亲儿子,当然为他说话。说句实在话,往年魏大将军一直守在北边,也就是皇上体恤用心,今年特许让魏大将军回京,不成想将军被京中富乐迷了眼一直逗留不北上。苍平如今这个局面,难道令尊就没有过失之处吗?”

  魏忱气极反笑:“贾大人想要找个错处,好歹先弄清楚魏大将军为何停留在京都吧?”

  这实在不怪魏远,因为是萧予寄亲口准许他在京都休整半年。

  这件事贾钱春当然不知道,他依旧油盐不进道:“魏侍郎还想为将军开脱?”

  萧予寄被他们吵得头疼,当场怒道:“当朕很清闲吗?听你们叽叽喳喳说这么半天的废话!况且这不还没打过来?一个两个的急什么急?生怕国亡了没你们一口饭吃了?等他北夏真打过来再说!退朝!”

  一听这话,下面群臣骤然炸开了锅,好几人惶恐劝言道:“皇上!真到那时就迟了啊!”

  之前南疆才摩拳擦掌时,萧予寄也是这个态度。

  这些人是真怕重蹈覆辙了。

  萧予寄一拍桌:“够了!都给我滚下去!谁再多说一句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他本以为这番话能和以前一样唬住那群酸腐儒臣,不成想这次真碰上个不怕死的硬茬了。

  罗虔上前两步跪倒地上,情绪激动道:“臣就算是死,也得说一句锥心的话!如今北夏祸患不除,皇上难道想步南疆的后尘吗?万事皆得早日盘算,有备方能无患!”

  他早不满萧予寄这些年作风,先前也因为口不择言,差点人头落地。多亏了范怀戚,自己现在才能分毫不损地站在这里,但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原本他打算安分守己,随大势装聋作哑。但这一步步让萧予寄走得都快亡国了,他实在忍无可忍,豁出命也要再来说上一通。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掏心窝子地慷慨陈词道:“皇上!亡羊补牢,为时晚矣!莫要等到不可控及时再追悔啊!”

  见有人打头阵,赵书毅一咬牙也“扑通”一声跪下去:“皇上!不可耽搁了啊!”

  见跪了两个,一直未出声的褚卫全也出列跪下,豁声道:“望皇上早日定夺!”

  随后一个接一个,最后站立着的倒没几个人了。

  往常还没人敢这么跟萧予寄作对,他见这阵仗,气得不成样子。

  但又不可能真的一个个全杀了,便放任不再管,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有时候他也在怀疑,自己这个皇帝当真当得合格吗?其实他自己心里都清楚,答案是否定的,但他不服。

  他可以这样怀疑自己,其他人也可以这样想自己,但他们不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他不接受这些低贱之人的批判。

  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这群人,倒也真跪了几天,但仍未磨下萧予寄的态度。

  好在没过几天,晖城首战告捷的消息传遍京都,宽慰了一番风雨飘摇中的惶惶人心。

  赵清雷厉风行,带着一干人马不停蹄地赶到晖城。

  接手残兵败将后,连夜整顿,着王元南镇守城池,自己天未亮就领着一队人出城,打得那南蛮子措手不及。

  先前被晖城的将士拖了几天,南疆兵也尽显疲态。这一战打了两天才缓过来,敌方援军领帅摸着了几分路数,最终吃了一场败仗。一战撤回南疆线内,好一顿折腾。

  营帐里,赵清刚换下左臂止血纱布,便听见帐子外传来王元南的声音。

  “元帅,督监求见。”

  只要是行军打仗,营里都有这么个督监。一般来说,这位置都由文臣担任。

  如今的督监是萧予寄钦点的,前水部司主事胡乾,也是才上任的工部侍郎。

  一年不到的时间,连升两官,好不风光。

  赵清没多想什么,应了声让人进。

  先掀帘进来的,身着银白轻铠,高大壮实,光看脸也称得上清秀,此人正是王元南。他后边跟着的人身着常服,不到而立,便是胡乾。

  胡乾一副老成的模样,敛容肃面,对着赵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赵清颔首回礼:“不知胡督监有何要事相告?或是对此仗有何见解?”

  “元帅这一仗打得漂亮,下官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胡乾静了片刻抬起头,“只是魏侍郎让下官来带个话,这件事让元帅现在不用考虑,亦不必有所顾虑。元帅此刻还是将心放在南疆上,好生打仗。”

  赵清有一瞬的诧然,不是对胡乾口中的“这件事”,她知道这件事是什么。

  就在赵江池大婚的前一天,魏忱找过她。

  彼时赵家上下正为第二天的大婚布置着,没人注意多出来的影子,也没人在意小院卧房的谈话。

  赵清猝然起身,难以置信道:“堂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比谁都清楚。”魏忱淡淡道,“话已至此,其他煽劝的话我便不多说了,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我知兹事体大,的确该好好考虑,我不急于一时的答案。”

  一时静默无言,屋内二人一坐一立,只留屋外往人匆忙的脚步声和叽喳声。

  赵清理清思路后开口:“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阿清,你知我脾性,认定了便没给自己留余地。”魏忱缓缓起身,与她对峙,“哪怕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也会走下去。”

  他的确没给自己转圜之地,但总是在给萧予霖找退路。

  哪怕当时的萧予霖还没有考虑好,魏忱就已经开始给他在铺路了,同柏秋行找罗虔如此,今日寻赵清亦是如此。

  他想,如果真到了萧予寄容不下这个至亲手足的一天,他做的这些事情也能让萧予霖有绝处逢生之机。

  “那你可考虑过舅舅?你这是整个魏家都置于险境……”赵清不自觉捏紧拳头。

  不管是魏忱还是自己,身后都背负着家族上下几百口的人命。

  就算她不满萧予寄,就算她知道那封遗召的来龙去脉,考虑到这一点,她也不可能立即下定决心。

  若自己承认下来,一旦事败,她便是赵家的千古罪人。

  魏忱无奈笑了笑,和声道:“阿清,你有没有想过,我决定来找你,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赵清闻言一震,瞳孔微缩,动了动唇道:“你的意思是,舅舅他——”

  魏忱不紧不慢出言打断:“我知决心难下,也知你顾虑颇多。姑父、曲安、甚至褚家,都是你要考虑的。但阿清,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王爷身后站着的人,远比你想的要多。”

  那日魏忱走后,赵清就在想这一个问题——远比自己想的要多?

  那么都有谁呢?

  所以,她现在惊异的是——胡乾什么时候也成了魏忱的人?

  原来魏忱没有夸大其词,在她不知道的暗地里,这股势力已经这么大了?

  赵清暗暗打量了一番胡乾,没有把话挑明的意思,只是点点头,谦声道:“有劳了。”

  她心里也清楚,既然魏忱让胡乾来说这么一通话,自己这个堂兄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肯定自己会站在他们那一头。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这种谋逆之事,不是光有想法和抱负就能决断的,需要时间做心里建设。

  就像魏忱说的那样,整个赵家甚至褚家,都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覆灭无痕。

  但,如果这些人其实心甘情愿地站在萧予寄那一头呢?

  时间久了她都快忘了,褚卫全,是萧予霖的舅舅。当初因为萧予寄的压迫,被逼无奈这亲舅外甥才断了往来。

  可血缘仍在。

  而且当年,褚家也是拥护萧予霖的一党。

  事态发展如此迅速,依照魏忱的话,她现在也看不清褚家立场究竟如何。

  如今两家利益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褚家已做出决定,赵家能逃得掉吗?

  就算于此,赵家还只能算是被逼上贼船。若有那封遗诏加成,自己的父亲又会怎么选?

  其实答案如何她心里明白。

  若是魏忱先去找赵书毅,此事便好办了,赵家的态度也能明确了。但他没有一开始就找赵书毅,而是奔着赵清来。

  赵清知道他没先去找自己父亲的原因。

  他在给赵家留后路。

  既想要自己的帮助,又希望不牵连更多,他要两手抓。

  “边关风大,元帅,这整支军队都得靠着元帅。”胡乾躬身揖礼,“话已带到,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督监慢走。”赵清揉了揉眉心。

  胡乾走后,帐内就剩她和王元南二人了。

  直到此时,王元南才有了动作。

  他将怀中完好无损的信封拿出来递给赵清,颔首道:“京都来的,好像是怀安公主的信。”

  方才风波暗涌,他便知道胡乾说的事不简单。好奇心是有的,但也只限于敢有,自觉闭口不问他们的会心之言。

  他不是个多嘴的人,不该自己知道的绝不多问一句。

  这是保命之则。

  赵清接过信后脸色缓和了些。

  信中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只是一些闲话家常,再有就是叮嘱她小心之类的话语。

  里面还夹着一张经文,赵清从零星几个能看懂的字猜出,是保平安的。

  那笔迹,赫然是萧洛钰的。

  不过笔迹与之一致的信上写的却是——“这是本公主去护国寺求的,希望有用,送给你了。”

  赵清收起来无奈笑了笑,随即将之压在枕头底下。

  她立在原地,身也不回地问道:“承关,你知道我为什么自请领兵来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