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闲庭,风刮翠竹。

  红瓦长廊下,置着木轮椅,轮椅上的人望着阴沉天空,兀自伸手。

  “阿玏。”

  屋檐水打着秦玏探出的手,秦玏闻声回头,见了人一勾唇:“云道。”

  秦玏身旁候着的下人见关荣回来了,便很有眼力劲地退下了。

  关荣抖了抖纸伞,又掂了掂包裹,随后塞给他:“含今巷的那家桂花糕。”

  秦玏闷咳几声,报之一笑:“难为你还记得……”

  关荣将伞立在檐柱下,俯身将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拢了拢,又揉了揉他的头,随后覆上轮椅把:“外面风大,我推你进屋。”

  “好。”秦玏点点头。

  关荣:“我算了一下,步子再紧,也还得五日能到。不知晖城情况如何,也不知将军如何面对南疆兵……”

  “其实将军来找你时,你就该去的。我这边有母亲和阿珠在,你不必有后顾之忧。”秦玏侧仰看着他的下巴。

  关荣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以前都是你我二人守在将军身边的,这一下子让我和别人并肩,倒是不习惯了。而且现在这种情况,比起将军,我更担心柏大人他们。”

  “我倒是觉得,他们会化险为夷。”

  关荣眼里似闪过虹光,奇道:“阿玏何出此言?可是有何高计?”

  “哪儿有什么高计?”秦玏用着打趣似的语气,“将死之人的直觉罢了……”

  “秦玏。”关荣的脸登时沉了下来,难得认真叫了他名字,握着轮把的力道重了几分,语气肃然,“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可就不管你了。”

  秦玏无奈笑笑,低头咳了两声:“听你的,不说了不说了。”

  被关押的第三天,狱卒照例来牢房提时松,不过这次时松没前两天这么配合了。

  狱卒解了门锁,踢了踢时松,没好气道:“死没死?没死就走。”

  时松靠着墙角,动了动头,仰视着狱卒和气道:“劳烦问一下,昭王殿下可都好了?”

  狱卒啐了口唾沫:“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毒一次?”

  “我和殿下没那么大仇恨,还劳烦兄弟告知一声。”

  “我呸!谁是你兄弟!”

  “……”

  这熟悉的场面和回话,时松记得,当初才穿书来的时候,柴房外的明庆也说过这种话。

  现在受伤迷茫的境况相仿,心境大不同,看来却多了几分滑稽可笑。

  正当他准备再磨几句时,牢狱铁门处便传来悠闲的嗓音。

  “殿下人中龙凤自有天佑,昨晚就醒了,现在情况可好得很,这倒是让你和柏大人失望了。”

  来者正是张骓期。

  “不失望不失望,”时松艰难哼笑着,倒是真顺意,“我还想着让小兄弟帮忙寻侍郎过来,这下好了,省了叫人力气了。”

  张骓期背着手仰着头,恨不得鼻孔朝天,蔑视大地的姿态,依旧一副无谓的模样,直觉不对道:“你想耍什么花招?”

  “只是想让侍郎帮忙传个话——”

  张骓期哂笑道:“这是刑部大牢,帮你给柏子濯传话?你怕不是在做梦吧?”

  时松轻“啧”一声,疲惫地缓闭上眼:“侍郎能不能听我说完,我是想说,帮我给圣上传话。”

  张骓期怀疑自己空耳听错了,这下倒是舍得低头了。他狭着眼,略带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你说什么?”

  时松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我说,帮我给圣上传个话,就说我要见他。”

  “放肆!”张骓期觉得可笑的同时又怒不可遏,“圣上天颜岂是你一个阶下囚想见就能见的?!”

  时松眼也不抬道:“张束则,我说我要面圣。”

  “你以为你是谁?多大个人物?怎么,告御状说本官虐待你吗?”张骓期一副看笑话的样子,好笑又好气,“这是刑部的手段,圣上是知道的,你以为圣上会管你吗?给殿下下毒还想妄想圣上救你?面圣?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说完了吗?”时松依旧没有要抬眼的意思,“我要面圣,你给圣上说,我有要紧事需要告知。或者说,我非得要见他一面才肯供出谋划昭王殿下的凶手。”

  张骓期面上闪过一抹诧异。

  他觉得时松这个人可能真的被折磨得失心疯了,这么万分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敢想,甚至以发令的语气,还一副自己必须答应的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当真是疯了?”

  “我没疯。”时松缓缓抬眼,视线散乱地落到他身上,“张束则,我再说一遍,我要面圣。”

  张骓期见他一副认真无比的模样,忽地捧腹大笑,左右狱卒似也觉得好笑,但都憋着隐忍不发。

  好一阵,张骓期才缓过来,肆无忌惮地挑衅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不会是想要躲避今天的审讯刑罚,才给我闹了这么一出笑话吧?”

  “你不会以为,我在柏家,是靠着这副皮囊吃干饭的吧?”时松咳出也不知腹腔还是口腔的血,又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好受些,“柏子濯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用我多说,我能以客卿的身份在柏府待这么长时间,你就该知道,我的能耐远比你想的要大。”

  时松跟讲故事似的慢慢说着:“我从宋辛一案开始出面,你们私藏的粮被缴获。后面赵清脱罪、秦玏翻案、田言功倒戈、韩直身死。谷城八万兵权就不用说了,在你弟弟那儿的。”

  他眼睛是闭着的,手上却闲不下来,漫不经心地扯着手上的干草,揽起功来也丝毫不心虚。

  “对了,酉州刺史周文立和驻守将吕缚,这是你们的人,那儿的八万兵权自不必多说,还有吕大将军的手足吕凌现在被你们派去了桐州。差点忘了,还有瑞通十八年发生的那些事儿,倒卖兵器、栽赃褚家、诬陷周佑……这一路下来,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掌握了些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你心中有数就成。”

  张骓期听着他老子做过的这些勾当被陆陆续续地列出来,不禁脊背一凉,也没刚才那么有底气了。

  他极力掩着心虚:“你道出了这些,你觉得我还能让你去?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弄死你?”

  “这些事又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不过,要是我死了,这些事情都会被天下人所知。而且你放心,我面圣,只是去和他说些家常,不是去检举你们的。那些事圣上多少也知道些,他不动你们,一来他不敢动,二来他动不了,这些你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就算我告到皇上那儿也没用。可如果我今天没有见到圣上,一同柏家死在了这里,柏家今日的惨状就是你张家来日的下场。”

  时松又轻缓地抬起眼皮,笑道:“信我,不出十日,你可以试试。”

  他的笑其实是可以说是极好看的,不过他现在这副模样以及这种语境下,这个笑却是瘆得慌。

  加上时松之前的那番话,张骓期感觉自己都被吓出一身冷汗了,但他仍不服输似的道:“唬我?凭什么?少给我装神弄鬼!”

  时松只是轻声念了一遍最后一句话:“信我,不出十日。”

  他说这话的语气构不成任何伤害威胁,却是坚定不已而又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人看了去,真以为他有什么别的本事,真真恰到好处的吓人。

  这倒是让张骓期突然想起,最初连他爹都称时松一声“半仙”,现下听了这么一通话不自觉咽了咽唾沫。

  思量了半天,最后他败下阵来,语气生硬道:“本官只负责给你传话,可圣上见不见你,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时松抿唇一笑:“成。劳烦侍郎传话时再加一句,就说有些事,天知地知,还有圣上也该知。”

  张骓期愤懑拂袖而去,低声嘀咕道:“神神叨叨!故弄玄虚!”

  这场持续三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雨后潮湿味斥鼻,慢慢地褪去冷意,三两枯枝竟有了新意。

  是夜,雨后蜗牛爬上墙头,一阵疾风扫过,功亏一篑地坠落到墙角。

  魏府院内有几盏烛火未灭,那疾风卷着忧虑愁思直往目的推窗而入。

  魏忱刚褪去衣物,正要躺下,被这不走寻常路的来人惊了起来,惊觉道:“谁?”

  “遇归。”萧予霖从帘子后面现身,眸中含着急切悲痛。

  魏忱见他松了口气,披上外袍灭了盏光,神色却是不放心:“你怎么来了?”

  平日里都是他去王府的多,此时萧予霖深夜出府,自然忧虑甚多。

  萧予霖赶忙上前扶着他的肩:“我听说你昨日在宫中受伤了,我来看看你。”

  “小伤,不碍事。”魏忱仍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就要挣开他的手。

  萧予霖眼疾手快地拨开他肩膀的衣物,呈现出来的赫然是一大片乌青紫色。

  他倒吸口凉气,心疼道:“都肿了……有药吗?我给你涂药。”

  魏忱拿他没办法,知道今天这药不上他誓不罢休,便随手塞了个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药让他倒腾。

  萧予霖小心翼翼地抹着,担忧道:“前天怀安也去求过圣上,结果被斥责后现在还在禁足。原本朝中好多准备为子濯求情的大臣,有了你这个前车之鉴,也都不敢上前了……”

  “趋利避害,正常。”魏忱忍着疼痛,神色淡然,“现在朝中一片浑水,明哲保身都难,要想救人谈何容易。”

  萧予霖:“范太师病还未愈,那边都没敢让他知道,怕又出什么幺蛾子。”

  “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出子濯他们。”魏忱蓦地蹙眉,“范尚书告假,现在狱中全是张家的人,我无法托人打点,也不知道子濯他们如何了。先拖延时间吧,等太师痊愈出面,多少能管点用。”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了。遇归,”萧予霖手下顿了顿,认真盯着魏忱的眼睛,“那件事我想好了。”

  魏忱神情忐忑地注视他,似有些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就算没有那封诏书,我也姓萧。”

  二人相视良久,魏忱突然抽身,单膝跪地抱拳,字句铿锵——“我魏遇归定倾尽魏家之力,助我主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