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下来引得闷雷滚滚,京都难见的晴光又被一场瓢泼大雨吞噬,许是初春前的铺垫。

  分明是白日里,雨雾蒙蒙笼着阴沉天光,活像破晓前未知的黑暗,倒显得几分可怖。

  “这天变得……”张齐敬坐在堂上,望着淅沥雨点泼到石板院中,“棋差一招啊!”

  彭祥起身,覆手帮他扯了扯膝盖的毯子,他知道张齐敬一到雨天就寒腿的老毛病。

  张齐敬只摆摆手示意不要紧,随即将目光落到堂下跪着的人身上,不紧不慢道:“赵五对吧?你不该给我个交代么?”

  赵五一个劲地磕头,喊道:“冤枉啊主子!我就是按照吕侍领的吩咐来的,当时在场的那个人分明就是离幽王!我看准了才将昭王往那边引去的,怎么可能会是柏家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圣上错了?”张齐敬忽地将手里的热茶泼到赵五身上,“还是说我错了?”

  赵五被烫后一阵惨叫,也不敢言怒,伏在地上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毕竟在他印象里,离幽王就是半年前马渡山马场上和萧耒挽弓的那个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半年后,“离幽王”会变成柏家的一个客卿了。

  彭祥认真想了想:“老师,依学生之见,错不一定在赵五身上。”

  “怎么,茂鸿也觉得错在我?”张齐敬乜了他一眼。

  “学生不敢。学生只是觉得,太巧合了。”彭祥给他添上茶,“老师不觉得柏家那个叫时松的,某些角度和萧予霖有些神似吗?”

  “你这么一说……”张齐敬捧茶注视着堂外,似在发呆。

  彭祥给他提了这么一嘴,他才发现确是如此。尽管只匆匆见过几面,但耐些心总能在他身上找出几分萧予霖的影子来。只是那影子近乎错觉的很浅很浅,稍不注意便无法捕捉。

  张齐敬突然变脸,对着赵五和声和气道:“若是不留意,认错也是人之常情。再有下次,我不留你,下去吧。”

  “多谢主子饶属下一命!多谢主子……”赵五闻声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巧合。”张齐敬摩挲着茶杯,偏向彭祥,“真的只是巧合吗?”

  “学生不知。不过总算不得什么好事,之前千方百计地想他柏子濯死,现在真做到这一步却费了莫大代价,乱了精心布置的一盘棋,倒是扰了原来的步子。”

  张齐敬长叹了口气:“是啊!若是不曾走错,如今在牢里的该是他萧予霖,后面的路也能走得轻松了,这大变还不算大啊!”

  彭祥:“现在南边乱得不成样子,朝中人心惶惶,学生觉得大可趁此再布一次局。”

  “也没办法了,走到这一步,”张齐敬惋惜般摇了摇头,“萧予霖不得不死。”

  彭祥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老师,桐州那边……”

  阴郁了半天,张齐敬听见“桐州”两个字才扬起唇来:“放心吧,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吕二岂不在返程路上了?”

  “不急,他请命在桐州多观察些时日。”张齐敬喝了口茶,“我想了想,那边确实也该要有人盯着。”

  他抬眼见彭祥忧心忡忡的样子,了然道:“我说了,他跑不了的。这孩子自小在我身边养着,他什么性子我还是知道的”

  彭祥皱着眉,犹豫道:“学生总觉得……”

  “大事将成,有这种感觉也正常。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在刀刃上,后退更是只有死,难道就要因为你的一点感觉止步不前了?岂不是妇人之仁?别被怪力乱神了。”

  彭祥低眉颔首:“学生愚知,老师教训得是。”

  这边忙着布局,宫里也闲不下心来。

  自从萧耒毒发吐血后就昏迷不醒,太医进进出出了几批,余毒难清,给不出个具体的治疗方法,全推脱给时间看命了。

  虽然是张齐敬给人弄成这样的,但他再怎么着也算是萧耒的舅公,于是又好心地给他送了些补品。要是让时松知道了,他指定以为这人有人格分裂。

  这事儿一出,萧予寄更是焦头烂额,朝堂政务要处理、南疆兵务要交接、朝中的势力分踞、后宫的勾心斗角……这边还得忧心他随时会挂的唯一儿子。

  魏忱跟着魏远进宫探望时,发现平时端庄大方的魏悦眼睛都哭肿了,心疼得不行。

  不过心疼归心疼,该干的事却忽略不得,毕竟挂着两条人命。

  魏忱看完萧耒后,转身忽地一跪地,急切道:“皇上,微臣觉得,此事尚未有定论,昭王被设计和子——”

  萧予寄一甩袖,怒冲冲道:“你休要再说!朕现在只是将他革职交给刑部查办了,还没有下令要他人头!若耒儿此次出事当真与他有关系,他是掉十次脑袋也换不回来我耒儿的一根手指!”

  “他一个罪臣之子,也亏得当年外祖父求情朕才饶他不死!他却想着谋害皇子报复朕?朕也是心软,早知如此,当初朕就送他一起下去和他家人团聚了!”他朝魏忱肩膀狠狠一踹,似要将怒火全部洒在他身上,“魏侍郎,朕是看在皇后的面上,才容你多次放肆!你却不知收敛!朕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若是再有下次,你就跟着那姓柏的混账滚去刑部大牢里!”

  魏忱当即被踢得三尺远,像是被踢散了浑身的力气,撑都难撑起来。

  魏远惊状正想去将他扶起,刚踏出两步便听萧予寄怒火未熄的嗓音:“将军也要说情?”

  现在只是去给自己儿子搭把手都要被扣上说情的名头了,看得出萧予寄当真气过头了。

  魏悦含泪汪汪地扯着魏远的袖子,摇了摇头示意缄口。

  魏远虽糙了点,但该有脑子时绝对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即使自己多劳苦功高,指不定什么时候萧予寄给他来一出“功高盖主”呢?

  纵使再咽不下这口气,他也不敢和气头上的萧予寄对着干。

  魏远咬牙道:“末将不敢。”

  魏忱适应了好久才能继续撑着身子,再跪回萧予寄面前。

  他缓缓伏地叩首,语气里尽是无奈,无力道:“微臣……知罪……”

  偌大皇宫另一头的阖春宫里,范淑章刚看过萧耒回到宫殿,脱了富丽衫袍,闭眼倚在贵妃榻上。

  “他害耒儿干什么?”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虽然哀家很想让柏子濯死,但哀家能看出来,这事儿可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方姑姑给她捏着肩,揣测道:“难不成真如皇上所想的那样,为了报当年柏家冤案的仇?”

  “你糊涂了还是柏子濯糊涂了?真是为了报仇的话,”范淑章冷哼一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哀家才是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再不济也是张世晓和彭茂鸿其一,动耒儿算哪门子仇?”

  方姑姑却不以为然:“可是当初那些事,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还未可知,怎么可能找上娘娘?”

  “说不定他就全知晓了呢?”范淑章倏地睁眼,发呆似的无神盯了片刻,复又闭上,“罢了,上次卿辞不慎,侥幸让他逃了回来,好歹这次终于能死了,那些陈年往事还是让他烂肚子带进棺材里吧。”

  她轻叹一口气:“稚子无辜,只是希望耒儿不要出事。”

  刑部大牢行刑地铁架上的人不省人事,青丝墨发散乱不堪,和着满身冷汗血污,附着在脸上、褴褛衣衫上,甚至看不出死活来。

  张骓期从椅子上站起身,将杯子中的水浇花似的慢慢地淋在架上人身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捏着架上人的下巴颏问道:“昨天不是很狂吗?我只是一天一审,这才第二天,你就不行了?”

  时松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马渡山,脑海里第一次闪过零碎画面出现预兆,牢狱、刑犯、残破不堪……现在想起来,原来那预示的是自己的结局?

  他捏紧了拳头,疼得浑身都在抖,其实已经疼得麻木了,但方才张骓期泼的那一杯盐水又唤起他一丝知觉。

  张骓期往他身上招呼一鞭:“还不交代吗?你觉得自己还撑得过明天吗?”

  “我说了……大人无罪……”时松说话得忍着疼痛,十分吃力。

  “骨头这么硬?”张骓期拿着鞭头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不如我给你剔了得了?”

  时松下决心似的闭上眼睛:“随你……”

  张骓期摇头啧叹道:“算了算了,死了怎么办?该交代的还没交代,我也还没玩够呢。”

  他轻笑着,附在时松耳边小声道:“我仁慈,让你多活几天得了。”

  “你们两个,把他带下去。”张骓期朝旁边两人点了点,说完又侧身朝着另外一群人,“你们几个,把柏子濯提出来。”

  听见后面那句话,时松眼睛闪过一瞬不明情绪。任由着两人把自己拖下来,他瞪着张骓期,沙哑道:“你们把他如何了?”

  张骓期拂掉身上不存在的脏污,笑说道:“他是主犯,你觉得他情况该是如何?我劝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自己都是一尊泥菩萨了,真有闲心。你要是肯供出他来,我倒可以让你走得痛快点。”

  时松也扯出一个笑来,抬头瞧着他,轻声道:“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见他突然扭转态度,张骓期倒还吃了一惊,将信将疑地将耳朵凑过去。

  “呸!”时松突然大笑起来,撕裂痛感也没能止住他断断续续外传的笑声,“我五岁就不上这当了哈哈哈哈……”

  “好,很好!”张骓期气极反笑,揪着他的头发猛地往前一掼,松手后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今天审完了罚够了,明天继续,真希望你和你家大人能多挺几天,我没玩够的这一时半会,可别死了。”

  时松也笑着回道:“放心,顺张侍郎的意,暂时死不了。”

  因为他已经想到对策了,如果萧耒没有死,他就可以去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