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两旁人山人海,锣鼓阵阵喧天,讨论贺喜声不绝入耳。

  前些时候京都里的贵人一户接一户的白事,连带整座城都变得抑郁沉闷起来,倒是好久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喜事了。

  队中各人红衣加身,举着大红“喜”字牌匾招摇过市。赵江池着大红婚服坐在马上,胸前拴着大红花,喜悦之色流露于表,时不时朝左右两边拱手示谢。

  看见时松和柏秋行二人时,还兴奋地招了招手。

  打过照面后,两人倒是没跟着迎亲队伍走,他们也不想凑那个热闹,便直接去赵府等着了。

  清风拂过二月底,这些时日便少了些冷意。时松减了些衣服,今日只简单地着了一身鸢尾蓝的暗纹锦袍,玉簪半挽,额前多了几缕碎发,倒似清隽的如玉公子。

  这一身倒是迷住了几个赵府的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私窃打趣着,最后又捂着嘴跑了。

  时松觉得有些好笑,转头就对上柏秋行的森森目光。

  “?”时松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吗?我洗脸了啊……”

  柏秋行动了动唇,似是又将到嘴的话咽下去了,最后只道:“没什么。”

  各处挂着红绸锻子,到处都是笑声恭贺声。

  时松跟上他的步子,望了望周围的人,又时不时跟着柏秋行躬身行礼,还分心道:“大人,那个京兆尹,靠得住吗?”

  “你不是半仙吗?你给我说说靠不靠得住。”

  时松一撇嘴:“……我早都不当半仙了,大人何必数落我。”

  此行柏秋行不光是为了喝喜酒,更是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和魏忱联手,将那个京兆尹拉到他们那一头。

  不过这个京兆尹罗虔是个顽固。

  在职二十余年,弹劾过的人都可以重组一个县了,连张齐敬早年也在其中,为此也得罪过不少人。人情世故缺了根筋,但好在够忠心清廉,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这才能在位这么长时间。

  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一心只为朝事,也算得上朝中的一股清流了。

  也正是因为担得起“赤诚为国”、“碧血丹心”八个字,所以对萧予寄这个皇帝颇有不满。早些年甚至还出格言劝过几次,要不是范怀戚拦着,他已经掉过好几次脑袋了。

  也正是这一点,柏秋行和魏忱决定赌一把。毕竟,京兆尹府手握京都守备军十五万。

  看着新人跟着繁文缛节过了一遍,宴后,柏秋行便同魏忱找罗虔,时松则另有打算。

  刚起身准备离席,便见好些人也匆忙离席,连同赵清也跟着那些人出了门。

  时松心想,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随便问了个官员的家眷,那人也道不知道,只说是宫里的事儿。

  这倒是把时松搞糊涂了,不过他很快就没放在心上了,直奔后院,去见那个早想见的人。

  即使那个真相他猜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想最后求证一番。

  给那个结果,真正盖棺定论。

  赵家家主赵余勤,在刑部待了数年,手上沾血无数,致仕后便一心向佛,自认能赎罪,洗清业障。如今就是自己的嫡亲孙子成亲也没有出席,而是专心礼佛,倒真有几分隐退的意思。

  彼时他正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着经文。

  时松看着那道苍老背影,躬身一礼:“问赵老安。”

  木鱼声止,赵余勤寻着声音侧首,用余光把时松装进眼中,淡声道:“后生可是走错了?这是我赵家佛堂,前厅在长廊尽头左拐处。”

  时松自顾自地踏进殿门,走到赵余勤旁边,双手合十拜了拜佛龛,而后道:“晚辈就是专程来找赵老的。”

  赵余勤倒是毫不意外:“你若是想入仕,我帮不了你。”

  在他归府的这些年间,也有不少人找他想托关系行个方便,求个一官半职的,不过他都一一回绝了,遇见此种情况倒是也习以为常了。

  时松坦然道:“晚辈找赵老,不是为了托事,而是为了求证一件事。不知赵老可还记得瑞通十八年褚家那起案子?”

  赵余勤突然警惕起来:“你想说什么?”

  时松侧过身,单跪一膝与他齐平,眼神锋利语气却轻缓:“我想问赵老,慈妃之子,是真的死了吗?”

  “是谁派你来的?皇上?还是太后?”赵余勤突然变脸,死死盯着他,整个人充斥着疲态的戒备感。

  “都不是。”时松依旧好声好气,他也没想过针锋相对,“赵老,您看着我,不觉得面熟?”

  既然那次在宫中,范淑章都能从自己身上看出影子来,想必赵余勤也能看出几分。

  或许真看出几分端倪来,赵余勤脸色变了变,咂舌道:“你……”

  “我在想,要是那个孩子没有死的话,是不是该和我一样大?”时松说着,不顾赵余勤惊异的眼神解开了衣袍,漏出左边臂膀来,那一处有一个小小的三角疤,是用铁烙烫出来的,“这块疤,是我从小就有的。我在想,应该是我小时候,小到我才出生的时候弄上的。你说对不对,赵老?”

  其实他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有的,这都是他猜的。因为这块疤看上去有些年岁了,而且是用刑器具所伤,但富贵儿在之前,不可能接触到,除非是从小带着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当初慈妃诞子的时候,场面一度混乱。来往手忙脚乱,又是在那种情况下,铁烙不小心翻到了刚落地的幼子身上,就这样留了疤。

  赵余勤收起方才的凌厉戒备,激动地扶住他的肩,对着那张脸和疤看了又看,似是一脸欣慰:“好孩子……好孩子。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

  他动了动唇又说不出什么其他话来,只是用那充满风霜的双眼打量着时松,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好孩子”,如此几次。

  心里最后的那一锤终于落下,前尘往事就此落定。

  时松跪下朝他一叩首,伏地诚恳道:“多谢赵老当年的救命之恩,晚辈一条贱命无以为报,这份恩情时刻铭记于心,只当来日有能用到晚辈时,定然倾力相助。”

  “不不不……”赵余勤将他扶起来,眼神暗淡了几分,“好孩子,我不需要你报恩。当年乃我心甘情愿之举,而且让你流落在外多年……是我之过。”

  待时松知晓他说的“过”是什么后,也完全没能影响他的感念之心。不过是刚足一岁时,下人照料不力导致那孩子被人伢子拐跑了。愣要扯的话,这一点过,比起救命的天大恩情,完全算不得什么。

  等他回席的时候,厅内的人并不多,赵江池正被几个世家公子拉着敬酒。

  时松便乖乖坐在席间,等柏秋行办完事回来。岂料这一等,等到天擦黑了都不见影子。

  他突然想起,今天好像好些人离席进宫了,难不成柏秋行也去了?

  他想了想,估计是这样。那时自己又在后院,就算柏秋行来给自己招呼一声,也堪堪错过了。

  厅内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那些孩童也都忙着“闹洞房”去了。时松没这个雅致,于是醉醺醺地起身,给主家招呼后便回府了。

  其实他平时在这种场面上,喝得很少,今天只是在席上等得太无聊了,再加上那件事已经被一锤定音,心里莫名的不痛快,走时还顺了一壶抱着。

  他们来时没有乘马车,于是时松就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了。幸好离得不远,也免得醉了酒找不着路。

  一路趔趄颠回了三更冬,一进院子就坐石凳上趴桌子上,发酒疯自顾自地似的喊了几嗓子,也没人管,又抱着壶灌了几口。

  柏秋行回来的时候,时松正在学猴子叫。

  “……”他一把夺过猴子手里的酒罐子,一脸不悦,“你这是喝了多少?”

  时松勉勉强强看清了来人,挤出一个笑容,嘿嘿道:“大人。”

  柏秋行原本想同时松商谈今日宫中发生的事,结果一回来见他这副模样,只有先搁下明天再说了。

  刚叫完人,没人理他,他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还把鼻涕眼泪擦在柏秋行身上。

  “……”柏秋行十分无奈,“你哭什么?我又没揍你。”

  时松刚想说什么,脑子里又闪过些画面。

  血满山河,烽烟四起,冷兵铁马相交,八方都是呜咽哀嚎声。

  幻想外糊涂醉着,在这里面却又清醒无比。

  这一次,时松仍不知道自己站在何处,只是这画面,同上次见吕缚所现的有些像。

  那些拿着铁器的人以及无情战马像是看不见他,直奔而来,又穿身而过。

  其中一人满脸血污,战甲披身长刀破风,和那万千战马一样,奔着时松穿去。

  那模糊的轮廓,很熟悉,时松不敢将此人往现实中的那个人靠。

  他跟着穿身的人马懵然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一杆长戟刺向马上人,那人猛然倒地,长戟就那样悬在他头顶,将要落下。

  时松跟炸毛的猫似的将那些画面乍然甩出脑海。

  柏秋行扶着他,见他似有些不对劲,皱眉唤道:“时松?”

  时松痛苦地直摇着头。

  “时松?”柏秋行又唤了一声,语气急促了些。

  时松这才恢复了过来,不过仍是一副醉态。

  他皱着眉,木然地盯着柏秋行,随即猛地将他抱住,将头埋在他颈间,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清醒又糊涂地念叨着:“大人,你……你别去战场,远离那些地方……别去,好不好?听话,我们不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颈间的热息让刺挠着柏秋行,他心中似有猫抓,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也不知道时松为什么突然就说起这个,但他仍是醉着,便也不好多问什么,柏秋行只马虎应了几声。

  他想起前几日同魏忱说起此事来的时候。

  魏忱还从未见他这副愁思模样,好笑道:“你若拉不下脸,我寻个时机,帮你问问可好?”

  “我不是拉不下脸……”柏秋行没有执着于解释,“你别吓着他就好。”

  虽然他现在能直面自己的感情,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时松袒露,他是真的怕把人吓跑了。

  所以他也想过,不表露出来,一直闷于心。但那又煎熬折磨,自己可以不娶妻生子就这样守着时松,可时松呢?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他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他不是见不得时松幸福,只是那顿感会钻心般疼。他会不甘心,会后悔,会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勇敢一点?或许,其实时松是对自己有感情的呢?

  他是真的想知道时松的态度。哪怕最后被拒绝了,他觉得,总能坦荡一点。或许二人的关系回不到以前,但无愧于心,没有遗憾。

  如果时松不介意,他们还能是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