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晴阳未见几天,便也被桐州雨所侵染。大雨瓢泼肆虐,下了一整天也没有要歇的迹象。

  雨敲瓦声和这打更声贯穿着大街小巷,给整座城平添了几分诡异。

  雨中夜行的人,避开眼睛绕过巷道,驾轻就熟地沿着泥泞小路拐进偏门,进门后便直朝某处去。

  夜行人来到燃着豆光火苗的房门前,有规律地敲了敲门。

  萧予霖听见这动静,当即知道了门外是何人,赶忙放下手里的书去开了门。

  他将人拉了进来,转身关上了门。

  “予霖。”魏忱笑着招呼道。

  萧予霖见他浑身都湿透了,回手扯了根帕子擦去他身上的水,不免急切道:“怎么淋了一身?不是说好这几日不来了吗?”

  魏忱贴着他的手,接过帕子来自己擦拭着,扯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有急事。”

  萧予霖便转身给他找了套干净衣裳,背身说着:“就算有要紧事也该另挑个时候,外面的人本就盯得紧,再加上今夜下雨,更是难行。就算你不疼惜自己的身子,也该想想……”

  “予霖,”魏忱将他罗里吧嗦的一堆话打断,“听我说好吗?”

  萧予霖把衣服递给他,无奈道:“先把衣服换上再说好吗?”

  魏忱笑着接了过来,待他换完出来时,萧予霖已经给他热好一壶茶了。

  他倒了一杯递给魏忱:“什么事这么急?”

  “子濯回来了。”

  “什么?”萧予霖万分疑惑,“我怎么没听说他面圣复命的消息?”

  魏忱摇摇头:“带着伤回来的,有人想要他的命。”

  萧予霖将“担忧”二字全然挂在脸上,蹙眉道:“那他现在如何了?”

  魏忱便把关外的事给他简单复述了一遍,收了笑容神色微凛:“子濯前两日清醒过来,我去见过他一次。他给我说了好多事,还说他在黎古内见了一个人。你可知,他见到谁了?”

  萧予霖一听他这话便明了:“总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的确不是,他见了懿德公主。”

  萧予霖追忆着想了想:“姑母?”

  这倒不是他记性差,毕竟小时候,他与这位姑母的来往并不多。再加上懿德出嫁十余年之久,后齐境内鲜少有此人的消息,一时间没想起来也无可厚非。

  “嗯。子濯还从她那儿拿了一样东西回来。”

  萧予霖直觉不想面对,心中不安似有鼓擂,总觉得这件东西能影响不计其数的人事物。不过,就算他不问,也阻不了魏忱告诉他。

  魏忱抬眼看着他,眸中框住了忧虑和愤懑还有……心疼,他缓缓道:“一道先皇拟旨。”

  明明是惊天动地的秘闻旧事,却被三言两语述完。

  那隐于十年前的秘密,揭发之时不是一片腥风血雨,而是出奇的安静,衬得屋外点点雨声震耳发聩。

  或许是真的安静掀不起水花风浪,也或许,只是更大暴风雨前的宁静。

  作为主人公的萧予霖,背后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哑然良久良久。

  魏忱看着他,也抿唇不再言语,屋里一阵沉默。

  他不知道说什么,现在这种情况,连安抚都是过错。

  这曲折事件给人的打击,就算旁观者也不能幸免。

  多少与此事无直接关系的人知晓后难以接受且为之震慑?更何况萧予霖这么一个直接事中人。

  十年蹉跎无意的光阴,原来是可以避免的?苦楚、委屈,原来都是阴谋所致?

  萧予霖不知道这世间轨迹到底该是如何,只觉得可笑可悲。

  他不忍、不服、不堪,那样意气风发的自己,终是成了拔去爪牙的笼中困兽,再不复当年,再……难回当年。

  遗憾吗?愤恨吗?那些心知肚明的答案始终道不出口,他只觉得,这天下万事当真龌龊透了。

  拖着一人牺牲万人,只为了成全那个阴谋。

  他在意的不是当年的事实,也不是那一纸诏书上的名字,而是他被糟践的十年。

  人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多年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心中一道墙骤然坍塌。

  他无声哭泣着,罄竹难书却无控诉之人。

  到底难评。

  可这些,原不该是他受着的啊……

  不知过了好久,萧予霖才回到当下来,镇定几分沉声问道:“那道诏书呢?”

  魏忱犹豫片刻:“被小时带去桐州了。”

  “什么?”萧予霖猛然一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们……”

  他没想到柏秋行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魏忱就是怕见到他这副样子,给自己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准备才敢来。

  他按住情绪翻涌的萧予霖,温声解释道:“予霖,我们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事发突然,小时去桐州也是不得已之举。我知道此事过于突然,一时也难以接受,但事已至此,你该好好想想了。”

  萧予霖苦笑一声:“遇归,我还有退路吗?”

  “可就算小时不去桐州,你依旧维持原状也没有退路。”魏忱伸手轻抚他的鬓角,“这天下,终是要乱的,何不为自己拼一把?”

  萧予霖愣着说不出话来。

  魏忱:“想想身边的人,想想宁儿想想子濯,想想……我。”他神色暗淡,尾声有些发颤,“就算这些你都不在乎,你多想想自己好吗?”

  萧予霖的脸贴上鬓角处他的手,依赖亲昵地蹭了蹭,闭眼道:“遇归,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好。我不逼你,我先回去,待过几日……”

  萧予霖将他要抽出的手抓回来紧贴到脸上,用着央求般的语气:“别走好不好?今晚陪着我好吗?”

  魏忱又是怜惜又是心疼,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应道:“……好,我陪你。”

  大雨持续了一晚,终于在见天光的时候慢慢地停了。初阳穿过薄云,映射在水洼上,比起昨天雨蒙蒙的视及,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昨晚后半夜时松就到京都了,不过城门未开。他不知道京都出什么事了,回来的路上竟然有人来打听自己的消息,倒是把他吓得不敢轻易摘草帽,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柏秋行现在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但他想,那个药多少能管些用,最多受点罪,人家好歹是个男主身份,总不能早早见阎王吧?

  一想到这些事情,时松也不敢暴露身份行方便入城,只得老实候在京郊外了。

  他原是想去借宿的,可大半夜的去叨扰人家,他自己也过意不去。再说——只要一想起柏秋行之前说的那个故事,就把他魂儿吓没了,愣是靠在城墙根下担惊受怕地捱过了后半夜。

  那外城门又只有一点石檐,根本挡不住风雨,昨夜雨又下得那么大,他身上的烂蓑衣都浸透了,整个人冷得直哆嗦。

  时松进了城门后便没再骑马,而是沿着无人小巷绕路回柏府。

  他能感觉到,从天未亮时自己就开始发热了,果然还是不能太信这具身体。

  时松支着身子隐在巷子拐角处,看着那一成不变的柏府大门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挂白绫。

  脑子熟悉的昏沉感又来了,他得尽快回去,不然倒在外面怕都没人捡。

  柏家附近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必须绕道走偏门。

  幸而没绕多远,时松回府倒也没花多长时间,至少他还挺着未倒。

  进了三更冬后,时松揣着被他护得分毫不损的盒子,抬手敲了敲柏秋行书房的门。

  “大人?”

  没人应。

  他又支着有气无力的身子,转头去了柏秋行房间,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动静。

  这一通下来,他慌了神,正准备找府中人问个究竟,恰好马总管进来送些日用东西,见了时松惊异道:“时松公子?你回来了?”

  “大人呢?”

  马总管实话道:“大人进宫复命去了。”

  柏秋行这几日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过一遍贤君能臣的场面了。

  他还没死,暗地里的那些勾结也没放到明面上来。只要还没同那些势力撕破脸皮,他就还是这后齐的御史大夫,该干的事,还是不能懈怠。

  时松又问道:“大人的毒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了,只是咳疾未愈,不过大夫说,多养些时日就好了。”

  听见马总管说了一通,时松才放下心。

  他只觉得自己愈发难受了:“马叔,我人有些不舒服。”

  “我去叫大夫?”马总管作势要出门。

  时松摆摆手:“不用,我屋里还有药,你着人帮我煎一副就好。”

  他房间有一个专放药的箱子,瓶罐的纸包的各种都有,那些都是他这身子骨先前作下的孽。

  时松一进屋就想倒床,奈何奔波了这么些时日,总觉得身上脏得很,愣是撑着眼皮子头痛欲裂地洗了个热水澡,里衣都没裹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柏秋行回来的时候,正好一个小厮端着药往三更冬跑来,那人正是明庆。

  柏秋行施手拦住他,不解道:“还未到我用药的时候,怎么就端来了?”

  明庆:“回大人,这不是大人的药,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柏秋行打断。

  柏秋行面上闪过担忧之色,加重了几分语气:“时松回来了?”

  “是,这是驱——”

  明庆又一次没说完,手中的药碗就被柏秋行端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匆忙背影。

  最后明庆看着那背影兀自补全了后面要说的话:“寒退热的药……”

  柏秋行将药给他端去的时候,时松仍睡着的。房间里突然进来个人,床上的人丝毫没有感觉到。

  他整个人侧睡着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只漏出一双紧闭的眼睛,眉头还是拧着的,似乎十分痛苦难熬。

  柏秋行也不忍将他叫醒,但药总得要吃。

  他蹲下身平视床上的人,指尖抚开他的眉间,不舍地停留好片刻。

  他看着这双眉眼,想着,我为什么会喜欢你?生得好看?太浅显了。他自己答不上,但就是喜欢上了,就是心中的那个偏爱。

  他没有再给自己找借口,而是直面地想找个所以然。

  他又想着,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他不知道,还是没能找出个答案。

  在叫醒时松前,他自顾自地问着:“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于你而言,是何种存在?”

  ——我想问,你对我,是否也有其他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