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令萧洛宁有些好奇,她点点头收下了。

  身后的时松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根看似普通的木簪子,实则簪中藏有细长刺刀,专用来防身。

  那个图纸还是柏秋行亲自画的,找了京都手艺最精的匠人打造的。

  时松想,他倒真是把萧洛宁当妹妹了。

  可是,这两人似乎也没什么羁绊吧?难道是小时候有过他不知道的交情?

  萧予霖朝另一侧的魏忱走去,他对马上的魏忱弯身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遇归。”

  其实他平时和魏忱是不会讲这种客气的,可如今,他除了言谢,倒真不知说些什么的好了。

  魏忱见状急忙下马将他抬起,缓声道:“予霖客气了,我也算宁儿半个兄长了。此行,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原本萧予霖想亲送萧洛宁,可萧予寄怎么可能会答应,他是不可能放萧予霖出京都的。

  最后魏忱请命,替萧予霖接过这个担子。

  至少他去,萧予霖是放心的。

  一行众人在门下看着使臣的马车缓缓远去,都陆陆续续散了。只有萧予霖还没走,他上了城墙,就立在那儿,眺望着。

  他越来越远的家人,他心心念念的牵挂。

  “王爷。”

  萧予霖被唤回神,侧头瞧着身边人。

  他认出来了,是魏忱说的那个神人,在马渡山的时候,两人还交谈过。

  “时松公子。”他有些稀奇,两人交涉不深,时松应该不至于单独来找自己谈事。

  “怎么没跟子濯回去?”

  时松双手搭在城墙台沿上,整个重心靠在上边,同样眺着远处愈来愈小的影子,随口说道:“有些事情想不通,想问问王爷。”

  萧予霖玩笑道:“遇归口中的神人,也有困惑的时候?”

  时松倏然笑了,他侧首说道:“王爷怎么跟我家大人一样。”

  “跟子濯什么样?”萧予霖奇道。

  时松想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嘴损。”

  萧予霖笑意未收:“说吧,神人想不通的事情是什么。”

  “王爷也别神人神人的叫了,王爷要是不介意,和阿龟一样叫我小时就行。”时松切入正题,“王爷可对当年褚家祸事有印象?”

  “褚家祸事,”萧予霖想了想,“有印象,印象还不小。你想知道什么?”

  时松手上把玩着石子儿,他依旧是看着远处:“我听说,褚家事发后,先皇明明是将慈妃娘娘圈进在皇宫殿内,最后却连同那未出世的胎儿都死在了刑部大牢。王爷可知道慈妃娘娘身死的真相?”

  萧予霖沉默良久,才道:“不全,知道个大概。”

  他看向时松:“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时松动作顿了顿,将手里的石子儿碾成灰,随意一撒,回道:“想弄清楚一件事罢了。”

  萧予霖又将视线落到极远处早已不见的车马影上,说道:“你是子濯府内的人,他眼光毒。我信他,所以,我也该是信你的。”

  他道:“当年慈妃确实是枉死,动手脚的人,便是德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

  前朝乱成一锅粥,后宫也没好到哪儿去。

  德妃范淑章为先皇顺成帝诞下嫡子,名为予寄。后顺成帝又将褚家姐妹收入宫中。原本要立太子的那一年,容妃有了身孕,便是萧予霖。

  顺成帝便将立储之事往后推了推。

  后来萧予霖出世,从小便伶俐无双,先生帝师都叹此子难得。顺成帝有了动摇之心,便迟迟未立储。

  范淑章也心急。

  直到瑞通十八年,褚家出事,她才有了空子对付褚家姐妹。

  当时慈妃已近临盆,她便先将其除去。为了给萧予寄让路,慈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更是留不得。

  “据说那晚,有人看见太后身边的方姑姑去过一趟刑部大牢。”萧予霖抬头望天,有些阴,似乎要下雨了,“原本父皇事后追究准备将其处死的,却有人把她保了下来,还给太后做了证明。虽然太后没有受到什么责罚,但父皇和她的感情一直不睦。直到有了钰儿,父皇和她的关系才缓和了些。”

  当然,对于范淑章来说,慈妃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那个人人称道的皇子——萧予霖。

  顺成帝的手足,绥亲王守在桐州一带,正赶上那时候的混乱,薨了。

  萧予霖就跟着太傅,代顺成帝前往吊唁,还不知宫中发生过何事。

  范淑章便借此机会,派了几批人去取他性命。太傅返程路上连递了好几封求救信都被人截了,为护主身死。

  最后只剩些贴身护卫,携着萧予霖在外逃亡躲避。

  顺成帝不知萧予霖身处水深火热,一门心思还在朝堂之事上。

  萧予霖道:“那时的礼部侍郎,也就是子濯的父亲,从茨城探亲归朝,恰好碰见我被追杀,就顺手把我救了。我就是那时结识遇归和子濯的。”

  皇宫里不安全,萧予霖在当时的柏府里住了一段时间才回去的。

  那时候魏忱和柏秋行自小一块,萧予霖来了也无甚差别。

  都莫过于五六岁,三人年岁相差不大,相处起来也是其乐融融的。

  弹弓打鸟、捅马蜂窝、爬树、学骑马、投壶射箭,光着屁股戏水。

  闯了祸连罚都是一起罚的。

  后来萧予霖回到宫中,三人也时常邀约,结伴出行。

  直到他十七岁那年,才和魏忱柏秋行少了联系。

  萧予霖回想起那些日子,总是会带着笑。

  时松突然道:“那个孩子,当真是死了吗?”

  “慈妃肚子里的那个?”

  “嗯。”

  时松原本以为会得到肯定的回答,不成想萧予霖却说:“不知道。”

  他有些惊诧:“不知道?”

  “那时候刑部,几乎都是太后的人。那个孩子下来后,只有方姑姑看过,之后说是被提到郊外乱葬岗扔了。父皇当时去找过,想把那孩子安葬在皇陵。不过没名头的死人都往那儿堆,父皇派去的人找了好几天,落地的死婴不少,确认不了身份,才就此作罢。”

  时松看着他,问道:“所以王爷觉得,那个孩子,还有活着的可能么?”

  “一半一半。”萧予霖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他能运气好点。若是活了下来,也是自由无束的,应该比我好过些。”

  萧予霖转身道:“回去吧,快下雨了。”

  时松跟着他下了城楼,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王爷从认识我家大人起,他就是这副模样吗?”

  萧予霖笑了笑,应道:“小时,你还是看得太少了。”

  他侧身道:“你觉得,一个人,经历了双亲惨死,他还会如从前一般天真纯澈?子濯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我,不一定能像他现在这般——”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的好,最后只道出四个字。

  “正常生活。”

  萧予霖复又往前走着,似无奈摇头道:“终是不复少年样。”

  他是如此,柏秋行亦是如此。

  时松立在城墙下,出神地看着萧予霖渐远的马车。

  天真纯澈,原来之前的柏秋行,是这副模样么?

  天愈渐阴沉,街上行人纷纷,皆是慌忙之色。

  街边路摊要么支起棚子,要么收了东西回家,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呆在城门前的时松。

  他有些难过,说不上为什么。

  可能是为萧予霖,可能是为柏秋行。也可能,是为自己,或者该说富贵儿。

  细雨打在他脸上,一滴又一滴,而后淅淅沥沥地,大了起来。直到一阵雷声,才将他惊回神,他身上已经湿了不少。

  他抹了把脸,跑到城门下躲着。

  时松靠着城壁蹲下,看着不远处仓促步子溅起的水洼,有行者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推着车摊或是背着重物从城门下经过,来来往往赶回家里,总是有目的的。

  他有些失神。

  他想起,自己是无目的地突然到这里来的。

  时松就蹲在那儿,一手无意识地搭在后颈脖上,伸着另一只手臂搭在膝上,斜斜歪歪地偏头枕在手臂上。

  他把目光所及的东西横过来看了。

  可不管怎么看,他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

  就跟现在的雨雾一样,朦胧不透。

  何去何从?他一辈子待在柏府给柏秋行当门卿吗?

  萧予霖该如何?困死在这繁华京都?

  柏秋行又该如何?和权势对抗,死磨真相?

  还是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忠于朝堂,娶妻生子,看着儿孙满堂安然老去,最后自然地死去?

  看上去或许还不错?可好像又少了些味道。

  时松想,为什么呢?

  看似圆满实则遗憾的结局,不该是柏秋行的。套公式一样的人生配不上他的赤子热血。

  他又想,这些人会像书里的结局那样吗?可他连书里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批判点评别人的人生。

  时松突然觉得,这个朝代的基调,就是悲哀的。

  无法逆转的悲哀。

  他将思绪拉了回来,刚刚淋了雨,他现在感觉有些冷。

  外面的雨还没有要歇的迹象,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淋着雨回去冷死,要么在这里冷死等雨停再回去。

  “……”时松叹了口气。

  正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前面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第三个选择来了。

  他寻着白靴抬头看上去,是柏秋行。

  柏秋行看着他,言道:“让我好找。”

  他方才和一行人去鸿胪寺处理使臣离开的后事,刚忙完发现,好像一直没见到时松的影子。

  他起初还以为时松自己先回去了,结果回去一问,时松没回来,这才想着到城门来看看。

  “大人。”时松看着他那张脸,想起方才萧予霖说的话。

  他总会想,说话带刺又无情,并且总是傲得不行的人,原来以前的性子是那样的。

  柏秋行见他身上又带了些湿意,将手里的披风扔给他,微蹙起眉头问道:“你在雨里跑什么?前两天才退烧,又想见大夫了?”

  时松接过披风,愣了一瞬。

  见他还没有动作,柏秋行道:“还蹲着作甚?马车就在外面,你是想让我再喊个轿子来抬你回去?”

  “……也不用这般隆重。”时松心想,天真纯澈,开玩笑吧?这人一张嘴他就恨不得给缝上。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其实柏秋行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就像萧予霖说的那样,是正常生活着的。

  时松抱着披风站起来,还没站直就滑下去了,差点栽到路过的行人身上。

  柏秋行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提起来。

  他起初还以为时松倒过去了,结果见他人还清醒着的,倒是松了口气,问道:“我柏府缺你吃的穿的了?你要碰瓷儿?”

  时松在心里对着柏秋行反复鞭尸:“……不是,腿麻了大人。”

  城门处,一个芝兰玉树的清举公子提着一个一瘸一拐的黑衣公子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