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牢房内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霉味,透过高窗的那几束阳光也无法遮盖里面的血腥。

  铁烙翻着炭盆,溅起火星子。

  木架上绑着的人早已神志不清,一桶水下去,才唤醒了些意识。

  大理寺丞赵江池一身花鸟纹饰官袍,捧着茶端坐木椅,继续询问着他堂兄魏忱送过来的人。

  “你可知要杀的人是当朝御史大夫?”他盯着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人,继续道:“你若是能将指使者供出,也能以全尸登享极乐。”

  架上之人仍是不语。

  赵江池正欲再开口,便被来人所打断。

  “你并非私养死士,乃江湖中人。”柏秋行刚下早朝便赶了过来,“张齐敬给了你多少银子,我花三倍来买你这张嘴,如何?”

  赵江池也不奇怪,柏秋行奉命与大理寺同查昆州河堤案,而柏秋行如今突遇刺客,那工部尚书当然是最有嫌疑的。

  “柏大人。”他起身行礼,将唯一一把椅子让给了柏秋行。

  柏秋行颔首,也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大人,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张齐敬。”架上之人轻嘲,“再说,就我现在这条命吧,能不能活得过今晚还不一定,要那么多银子来干嘛?有钱也没命花啊。”

  柏秋行靠着椅背,缓缓开口:“我能有办法让你花。”

  赵江池皱眉:“大人!”

  大理寺刑犯的处置从来轮不到御史台插手,即使他身居高位,那也有乱国法。

  柏秋行抬手将他打断,示意自己有分寸。

  一听这话,架上人猛然抬眼看他,半信半疑道:“我凭什么信你?”

  柏秋行道:“无关信与不信。你只有这一个机会,就看你要怎么选择了。”

  两炷香后。

  “高阳?”柏秋行皱眉看着画押薄纸上的黑字,随即递给赵江池,“交给孙少卿,派些人马去高府拿人。”

  “是。”

  柏秋行沉思,高阳,工部下设水部司主事,一个六品官员,怎么敢对自己动手?

  他起身正欲离开,却被架上之人叫住了:“大人什么时候兑现自己的承诺?”

  柏秋行侧眼对上他贪婪的视线:“等你被处决后。”

  那人疯了般扯着缚身的铁链,气道:“你!你明明说要放我一命的!”

  “我明明说的是我能有办法让你花银子,可没说能让你活着花。”柏秋行转过身只留给那人一个背影,“等你到了地府之后,我再派人以我命百倍的钱财烧给你。”

  “我诅咒你!狗东西你不得好死!你他娘的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你断子绝孙!”

  柏秋行没管身后渐远的声音,出了大理寺门上了马车,对马总管道:“再派人手盯着张齐敬。老规矩,找死士。”

  即使这事儿和张齐敬没有关系,这个人也必须严查,因为当年的双亲血案,与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柏秋行没有回府,调转马车去了太师府。

  “老师。”柏秋行恭恭敬敬地朝座上之人行了一礼。

  范怀戚点头示意他落座,深沉的皱斑和鬓边的华发暴露了他将近古稀的年岁。

  他轻吹着茶盏:“河堤之案如何了?”

  “略有进展。学生今天来,”柏秋行停了片刻,“是为当年一案。”

  范怀戚托盏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当年一案是指什么。

  八年前,雎神宗萧予寄登基不足一年,根基尚未稳固,南疆、外族黎古、北夏,虎视眈眈。

  而前朝礼部尚书柏衡,与黎古勾结,将朝中细节悉数托出,事发后以细作的罪名落得全府下狱。

  最后全家问斩。

  而柏秋行,是在砍刀下被范怀戚救出来的。那是范怀戚以三朝帝师的功名向雎神宗讨的请求。

  不为别的,因为范怀戚也相信,那起案件并没有这么简单。

  证据过于齐全,案子匆匆定论。以范怀戚对柏衡为人的了解,且不说他到底有罪与否,就算此事当真是他干的,也不可能留下如此完整的证据链。

  而当年一案的主审次年便乞骸归乡,可归乡不久便疾病身亡。其中是否有古怪,无人在意。

  也或许,这个人的死才是众望所归。

  柏秋行确是个当官的料,祥丰三年便高中状元,一篇国进论,便得朝中官员及天下寒士大赞。

  因此,官路上,范怀戚对他也多有提携。可一个罪臣之子,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光有举荐是不够的。

  身为一个文官,却是从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

  “学生发现,当年一案,似乎与张齐敬有些联系。”柏秋行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纸,双手呈递给范怀戚。

  范怀戚将信中内容扫视一番,缓缓吐出两个字:“彭祥?”

  谁都知道,彭祥此人是张齐敬的学生。当初彭祥还未高中时便是张齐敬门客,上榜及第后,张齐敬更是多番提携。

  柏衡之后的礼部尚书,便是彭祥此人。

  “是。这封信,是学生不久前在彭茂鸿旧宅中发现的。”柏秋行继续道:“上面张齐敬将他呼作彭尚书。”

  这个称谓放到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妥。可信纸上的落笔日为祥丰元年年初,雎神宗登基的第一年年初,细作案还未发生,而柏衡,才是当时的礼部尚书。

  范怀戚沉思道:“张齐敬不是傻子,若只是为了这一个官职,便铤而走险谋杀朝廷命官,这说不通。”

  柏秋行道:“这也是学生想不通的。想是背后还有别样缘由,”他眉间轻皱,“或者别样势力。不过,总是与张彭二人脱不了干系。”

  搬到三更冬已经两日的时松,此时正在院中晒书卷。

  今日的太阳正好,长杆将两棵腊梅树相连,竹竿立在浅草低坪上,目光所及尽是泛黄长卷和史册典籍。

  时松随手抄起一本书,坐在院中石凳上,努力辨认着上面晦涩难懂的字,这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消遣方式了。

  柏秋行回来时,他正一个一个地指着往下念,遇到看不懂的就认字认半边。

  “冬斯羽,先先兮。宜雨子孙……”

  “……”错字多得柏秋行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字开始给他纠正了,过了良久,柏秋行才开口:“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时松乖乖起身拘礼:“大人!”

  柏秋行不做停留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进了书房。

  “进来磨墨。”

  柏秋行展纸,镇尺轻划,定于上方桌沿。刚取下一支狼毫毛笔,便见才铺上的宣纸上莫名多了许多墨点字。

  柏秋行:“?”

  他侧首看去,时松脸上多了几道墨痕,手上正拿着墨锭使劲捣鼓。

  时松也不知道怎么掌握力度,感觉怎么捯饬都有墨点飞溅出来。

  柏秋行:“……”

  他觉得那天晚上自己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让时松搬过来给自己打下手。

  “你停手。”柏秋行颇为头疼,“连研墨都不会,你会干什么?”

  时松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阴郁和难过。他也一度怀疑,自己会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没理了,心头顿时一阵难过,不是难过柏秋行说他,而是难过自己真的什么都不会,于所有人甚至自己,都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

  他声音极小,抿唇道:“……小的什么都不会。”

  柏秋行看着他没再说话,半晌后挑过时松手里的墨锭,素白净指轻缓而匀力地在墨盘上游走,垂眸凝声道:“少加水,磨锭与墨盘垂直而动,切忌用力过度。”他仍是未抬头,“这水放得多了,得多磨一会儿。”

  他将墨锭复又递给时松,语调里听不出情绪:“你再磨给我看。”

  “……哦。”时松接过来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去做,虽然还是有墨点外溅,但比起方才,已经好很多了。

  柏秋行提笔注视着那墨盘,眼也不抬道:“不会的就去学,自责屈卑不如动手来得实际。”

  时松只觉得这墨磨起来愈渐顺手,无不赞同道:“大人说得对!大人您这一套得花多少银子?小的也想攒攒买一套回来练练字。”

  柏秋行顺笔撇了撇桐烟徽墨,瞥了他一眼,只道:“左木架第四格的箱子里有废弃的笔墨,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借给你。”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仁慈心善,没有告诉时松光是那徽墨就值千金。

  时松闻言急忙跑去翻那个箱子,果然,里面尽是文房四宝,心里顿时生喜。他心想,这下总有事情打发时间了。

  “多谢大人!”

  他从里面随意挑出纸笔,铺于侧案一角,然后拿笔沾了沾刚刚给柏秋行研的墨。

  柏秋行冷眼看着他:“……”

  时松伏案,咬着笔尾,似乎在想写什么好。

  半天才落笔写了两个字。

  “大人”

  随即又鬼画符似的写了三个字。

  “柏子濯”

  柏秋行漠然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五个字:“……”

  时松拿起薄纸用着欣赏的眼光打量半天,最后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柏秋行感觉这辈子没遇见过能让他头疼如此的人,一把夺过他手里写着五个大字的纸,冷然道:“写得稀烂,重写。”

  时松:“……”

  第一次写毛笔字的时松当然也没重写,只是默默记下了柏秋行所传授的“书法技巧”,打算以后再慢慢练,之后就出门去收院子里晒着的藏书了。

  柏秋行练完字总是会有藏卷的习惯,以此来对比自己是否有进步,桌上的纸张就被他一股脑塞进箱子里了。

  “自裁谢罪?”柏秋行放下手中的书,将视线落到前来禀事的马总管身上。

  “对。高阳乃朝中官员,大理寺也不敢过度动刑,都是好问好说着的。结果昨日身死狱中,仵作说是窒息而亡,作案凶器是他自己的束带。”

  柏秋行偏头看向窗外几不可见的月色,莞尔道:“这十几天吐出些什么东西了吗?”

  马总管道:“他咬死了说是他派的人,还承认了朝廷所拨修建河堤的钱款是自己有所贪,这才导致河堤的修建从上等铸料变成了低劣顽料,造成了这通悲剧。”

  “查过他账簿了?”

  “都在他自己名下的地下钱庄藏着的,数目也对得上。”

  柏秋行又问道:“高宅里搜出些什么东西没?”

  马总管摇头。

  其实不用问,他自己也知道。当日大理寺带人去拿高阳的时候,早就将高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但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可是怀疑就是怀疑,没有证据便也不能随意定罪。

  他闭眼叹了口气,这次只能先放过张齐敬了。

  柏秋行又拿起书,将目光放到刚刚被打断的地方,缓声道:“下个月四公主及笄礼,皇上宴请群臣,也借此机会祝祷国运昌盛,你去准备些贺礼。”

  “是。”

  日落山头,热风卷过长街,来往行人手上都多了把扇子。

  朱红高门缓缓敞开,挂着的“柏”字灯笼的马车慢慢驶了进去。

  马车旁跟着的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时松。

  原本柏秋行是准备带马总管来的,可偏生不巧,马总管的母亲突生恶疾,须得他在家照料,抽不开身。而时松又两眼发光地毛遂自荐,他才临时决定带时松来。

  反正谁来都不打紧,有个人能处理琐碎事情就行。

  时松望着辉煌金殿,绿瓦红墙相连,群座碧屋更甚仙宫,引得人挪不开眼。他不禁赞叹,果然实物比纸上的东西更勾人。

  宫宴殿内有宫人伺候,时松这种私府的下人是进不去的,也有不少和他身份一样的,只能在殿外候着。

  殿内群臣伏案交盏,谈说风笑,舞姬纤柔柳体随着管弦韵律舞动。那最高座上之人,便是如今天下的主人。

  萧予寄不到而立,五官的柔和与眉眼间不怒而威的锋利极为矛盾,倒是看不出帝王之相。

  右侧低案的萧洛宁忽地起身,端酒与萧予寄相对,笑言道:“多谢皇兄为宁儿准备的及笄宴,宁儿在此敬皇兄一杯,以诞寿礼俗之机祈得百姓富足,山河无恙。”

  萧予寄回之一笑,举杯回道:“宁儿有心了。皇兄也祝宁儿安康永乐,百岁无忧。”他一饮而下,刚放下杯子便见身旁的皇后一副愁思模样。

  不用多说,他也知道魏悦在愁什么,便安慰道:“悦儿不必忧心,魏爱卿为国巡视边疆,年前便能回。你若是想家,便去找魏小爱卿,你们兄妹二人,也是多月未见了。”

  他说的魏爱卿,乃魏远,而魏小爱卿,便是魏忱了。

  魏悦与魏忱为同胞龙凤,而这龙凤,当真出了个凤后,

  朝中大将魏远,其嫡子魏忱兵部侍郎,嫡女魏悦母仪天下。众人皆叹,魏家好不风光。

  魏悦道:“多谢皇上体谅,那臣妾就先失陪了。”行了礼,打发了个小宫女去唤座上的魏忱,便退去殿外了。

  殿外的时松正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百无聊赖地数星星。见到凤仪万千的魏悦,急忙起身和其他人一样行了大礼。

  不用说他也知道此人是谁,原书里,魏悦走后不久,就该是柏秋行和萧洛钰私会的桥段了,美名其曰答谢当日的救命之恩。

  不过当日萧洛钰并未出手救他,那今日的私会还会有吗?

  此时的柏秋行已经推脱掉多位官员的敬酒了,他不是不碰酒,只是不喜欢在这种场面上把自己弄得酒醺醺的。

  在他推辞的官员里,还包括张齐敬。

  “柏大人,”张齐敬一脸笑意,端着杯递到他跟前,“高阳乃我工部之人,是张某失责疏忽,才让那贼子有了这贼胆敢对柏大人心怀不轨,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啊!还希望柏大人将那些忘了去,别影响到我们同朝的情谊。”

  “张大人言重了。”柏秋行两指推开递来的酒杯,“那蒙面贼又不是张大人安排的,我怎会与张大人计较?”

  “不计较便是好的。”张齐敬被拒绝也没恼怒,仍是带着笑,“既然柏大人不沾俗,那张某也绝不会强求。”

  柏秋行看着他脚步一转,去到了相隔不远的桌案前。

  “易岭啊……”

  柏秋行刚收回视线,桌上的空杯就被斟满了。顺着斟酒的手往上看去,是一副熟悉的面孔。

  柏秋行拘礼,略有无奈道:“王爷。”

  萧予霖蓦地拿起酒杯塞到他手里,粲然笑道:“子濯,我可好久都未与你喝上一杯了,这次可别再推脱了。”

  萧予霖年幼时,被柏衡所救过一命,两人也是那时相识的。

  柏秋行顿了好久,拿他没办法,才仰头入喉。

  萧予霖见状极为满意,他左右看了看,没找到想见的人,便问道:“遇归去哪儿了?我方才才见着他的。”

  “想是和皇后娘娘叙旧去了。”

  萧予霖眸里似乎泛起一丝的失落,随即又很快调整过来,依旧笑言道:“罢了罢了。”

  待萧予霖走后,一个宫女匆匆赶到柏秋行身边。

  “柏大人,魏大人在御花园,找您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