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家中时,网上已经有了关于车祸事故的新闻。

  好在,没人认出沈晨是前几天那位短暂霸占过头条新闻的学者。

  回到书房后,沈晨从抽屉中拿出了那瓶安眠药。

  他端详了一会,拿了一粒出来。

  根据沈敛宁提供的化验报告,这只是一种非常传统的苯二氮??类安眠药,并没有其他不明成分。

  唯一的特别,就是里面添加了橘子香精,以及一点点蔗糖粉。

  就像是为了某个睡不好觉、又爱吃橘子的人,所特别定制的一般。

  不远处的彼苏尔将视线盯在沈晨的手上,只要沈晨做出想要吃下的动作,他就会立刻冲过去。

  好在,不多时,沈晨就将那片药放回了药瓶中。

  魔王大人托腮,看向沉思的沈晨。

  “你在干嘛?”

  沈晨:“我在想,陆奇为什么说自己是个凶手。”

  而后,在魔王大人不解的神情中,沈晨在安静的书房中,用一种缓缓道来的方式,将陆奇的事又讲了一遍。

  彼苏尔有些开心,因为沈晨愿意和他说这些事。

  他总觉得沈晨将所有不好的事情闷在心里,迟早是会生病的。

  陆奇为了人类医疗发展,认为生物实验没什么大不了,也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心理。

  在他的心中,如果可以找到治疗人类绝症、或增加绝症治愈可能性的方法,哪怕牺牲无数条实验体的生命,都是值得的。

  这样一位将人类生命视作核心利益的人,怎么会突然认同沈晨的观念?

  彼苏尔双臂交缠,垫在下巴处,他趴在沙发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白色的睫毛扇动几下,将眼睑后的红瞳略略遮挡。

  魔王的身份,让彼苏尔很好理解这件事。

  “他不在意那些实验体的生死,只在乎人类。那有没有可能,他发现,他一向随手丢弃的实验体,其实就是人类呢?”

  沈晨闻言,在椅子上怔住。

  世界上所有的固有观念都很难改变,除非让信念自己崩塌。

  陆奇的确根本不在意杀死多少只实验体。

  能让他承认自己是个凶手的契机,是只有当实验体变成他一直奉为最高的人类时,他才能真正明白实验体的生命,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

  沈晨的口气有些犹豫:“就算他突然理解了生命的沉重,他也不是那种会因为这种事就自杀的人。”

  彼苏尔微微摇头:“不是。”

  他将头抬起来:“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他并不是突然理解了那些实验体的生命有多沉重,而是他真的用人类做了实验。”

  位置调换,才能真的感同身受。

  沈晨看向彼苏尔,慢慢考量他所说的可能性。

  随后,沈晨自言自语道:“陆奇这个位置,的确已经不需要自己亲手做生物实验了。”

  他只需要看到下面人交上来的实验结果数据,至于生物实验的具体对象,究竟是报告上的“兔子”,还是其他什么,并不在他的实际掌控之中。

  彼苏尔:“你不是跟他不熟吗?为什么这么在意他的事?”

  沈晨:“老实说,我很在意他的死。”

  彼苏尔:“他对你很重要?”

  沈晨嗓音轻缓:“我觉得他是我的另一个极端。”

  两个永远不会认同对方,永远站在最远处的极端。

  “在陆奇心中,他的等级观念非常强烈。这个‘等级’,并不是地位、财富这种东西,而是他认定了高高在上的信念,他就会一直坚守着信奉下去。”

  而沈晨,最憎恶这种没道理的掌控。

  就像他藐视命运一样,他也不会理解像陆奇这样甘愿臣服在某些事物之下的人。

  彼苏尔幽幽道:“在艾希提大陆,人类每天都会拜我的。”

  魔王大人懒洋洋地泡在沙发上,企图彰显自己往日的威望。

  沈晨往后靠靠,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神情微动。

  彼苏尔见他不说话,随意地伸了个懒腰,白皙腰线露出一截。

  沈晨道:“也许有一天,如果我也会认同他的观点。”

  陆奇的认输,让沈晨猜测自己是否也会有接受被掌控,或者信奉某些信念的那一天。

  彼苏尔闻言不解:“怎么?”

  沈晨望了彼苏尔片刻,眼中蕴满安宁。

  随后,沈晨轻声道:“没什么。”

  他只是发现,自己开始贪心。

  他想把某个属于其他世界的人,留在这里,留在身边。

  沈晨:“你今天又救了我的命。”

  彼苏尔毫不在意:“我答应过你的。”

  沈晨:“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魔王大人想了想:“卡丁车。”

  “……”沈教授:“有这么好玩?”

  魔王大人:“嗯,好玩。”

  “等等。”彼苏尔突然道:“你是想送我卡丁车,作为回礼吗?”

  沈晨见他说得十分严肃,问道:“你不喜欢?”

  彼苏尔:“那我想跟你商量另一件事。”

  沈晨闻言,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事?”

  随即,魔王大人露出一个看上去十分得意的笑容……

  五分钟后,彼苏尔成功将沈晨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魔王大人十分有领地概念。

  在艾希提大陆上,帕玛拉圣山之所以被奉为圣山,就是因为魔王大人不允许任何人类靠近。

  他觉得简知舟睡了沈晨的房间,沈晨的床已经不干净了。

  只能勉为其难,让沈晨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彼苏尔变成白猫飞到顶灯开关边,向已经躺好的沈晨说道:“我要关灯了。”

  仍然不明所以的沈教授轻声回答:“好。”

  灯光熄灭,将房间还给夜晚的深暗。

  彼苏尔飞回床上:“你明天还会被袭击吗?”

  沈晨也没有答案,他给彼苏尔腾出地方:“也许还会。”

  “太好了。”彼苏尔道:“我喜欢你被袭击,这样还可以让你来我这里睡。”

  沈晨在黑暗中无奈笑笑,他眼中充满因为光线骤变而出现的噪点:“那你要记得及时出现在我身边。”

  -

  高仰行坐在宽大的平层公寓中,面前的玻璃矮桌上放着一杯红酒。

  他手中捏着几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正是突然出现在事故现场的彼苏尔。

  在尘雾正中,彼苏尔像发着微光隐隐而立。

  高仰行越发觉得,这个人不太“正常”。

  今天的面包车并不是高仰行安排的,甚至连高仰行都觉得,这法子有点太粗暴了。

  但沈晨的刹车失灵,的确是他的手笔。

  他的手下跟着沈晨的车,就是为了确定沈晨在路上出事。

  只是几人没想到,会碰到其他想要沈晨性命的人。

  几人带着相机,原本是想拍下事故现场,好跟高仰行要钱的。

  结果刹车事故被沈晨化解,只拍到了一个莫名出现在现场的人。

  几人比刘警官更加确定,在事故发生前,沈晨的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高仰行将照片递给身边的助理:“查查这个人。”

  彼苏尔身上那种脱出人类的高傲姿态和口吻,让高仰行越发在意。

  他觉得,彼苏尔身上一定有巨大的秘密。

  与此同时,即是秘密本身的魔王大人已经陷入沉睡。

  他把毛茸茸的脑门顶在沈晨的手臂上,睡得正香甜。

  但渐渐,他在恍如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再次看见了那个与沈晨十分相似的身影。

  梦中的人影坐在写字台后,双手抱头,身形微微颤抖,看上去十分痛苦。

  彼苏尔压下奇怪和焦躁,没有再去尝试触碰。

  他发现,当放弃触碰的念头后,自己反而能站在距离那人一步之遥的地方,不会再被莫名的力量推开。

  令人窒息的绝望,仿佛凝成灰雾,从那人身上狂乱涌出。

  彼苏尔就这样静静的站在他身边,不敢、也不能做出任何动作。

  绝望攀附上彼苏尔的衣角、皮肤和羽翼,像冷空气一样,逐渐带走他身上的热能,拥住他跳动的心。

  心脏处的疼痛,在他的每个呼吸间被加重。

  直到彼苏尔觉得这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他向前迈去,想抓住那人的手。

  但他再一次在瞬间被整个梦境拒绝,脚下骤然悬空,坠落回一片黑暗。

  在下落的那一刹那,彼苏尔看清了散落在地上的纸。

  在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一个莫名眼熟的人名。

  “圣莱斯特。”

  -

  彼苏尔从梦中惊醒,动作弄醒了向来浅眠的沈晨。

  沈晨看着一侧突然变回人形的彼苏尔,一时有些怔住了。

  彼苏尔身体弓着,他心脏的疼痛正在慢慢缓解,但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就那样微微蜷缩,头抵在沈晨的一侧。

  沈晨缓缓转过身,轻轻问道:“怎么了?”

  窗帘将最后的月光隔绝,屋内的黑暗,与睡梦中有几分相似。

  彼苏尔慢慢呼吸,待身体回复正常后,他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沈晨。

  恍惚感消去后,他感觉到沈晨的呼吸,轻轻掠过脸颊。

  彼苏尔突然觉得,这种被人类称为 “噩梦”的东西,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至少,如果没有这场梦,他就要错过今夜这样接近的沈晨了。

  “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沈晨问道。

  “一个……”彼苏尔道:“不认识的人。”

  沈晨微微皱眉:“不认识?”

  “嗯。”彼苏尔声音很小,他的语气奇怪又含糊,却莫名肯定:“我不认识他。”

  “但我觉得,他好像对我非常重要。”

  在没有光的房间里,沈晨的一丝错愕和失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他停顿良久,轻声问道:“这么重要,为什么会不认识?”

  沈晨的嗓音向来冷淡,让彼苏尔没有从字里行间听出任何异状。

  不光彼苏尔,就连世界著名的行为学教授自己,都没有听出自己声音中难以名状的暗哑。

  就好像人淡漠得久了,连自己都很难看清自己的欲望。

  彼苏尔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回答沈晨的话。

  沈晨见身前的人不答,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手,在彼苏尔的头上摸了摸。

  “一个你从没提过,但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彼苏尔在频率恒定的抚摸中,心渐渐沉下。

  他问:“人类是不会忘记重要的人的,对不对?”

  沈晨沉默几秒,极轻地“嗯”了一声。

  彼苏尔垂下眼,平静道:“但也许,我会吧。”